蘭茵輕輕吹著滾燙的藥汁,稍稍涼了一點後便喂給月謠喝。
後背的傷痛讓月謠不能長時間躺著睡,可腹中胎兒不穩,她更不能臥著睡,便隻能每日忍受疼痛。蘭茵道:“這幾日你可以以受傷為由告假,可這不是長久之計啊。日後肚子會一天天大起來,是瞞不了的。”
月謠靜靜地喝完了整完藥,心事沉重:“此事不能急,必須從長計議。我一定要想辦法保住孩子……這是我的第一個孩子,我就算拚盡全力也要讓他平安降生。”她輕輕地撫摸著尚平坦的肚子,愁緒滿麵卻幽幽地翹起了嘴角。
“若是此事被陛下知道……不知會如何。”
月謠的臉色沉了下去。
婦人生產,且不說懷孕後期大腹便便,加上產後還要坐月子,前前後後加起來少說也要好幾個月,這幾個月的時間不參與朝政是不可能的,更別說背後會有多少議論紛紛。所以若是被和曦知道了此事,恐怕孩子是保不住了。
“不能讓陛下知道……”她閉上眼,“這個消息不能走漏,這些日子,我所有的吃食、藥物你都要小心。”
蘭茵略有些蘊怒:“偏偏這個時候姬桓回去了,到底是什麽樣的冤孽……真是……!”
“說這個沒有用。我倒不希望這個時候他在,否則事情越來越棘手。”
按照姬桓一直想帶自己走的性子,怎麽可能再讓自己留在帝畿,必是會想方設法地破壞她辛苦打拚的一切,她不願意孩子有事,也絕不願意左司馬府出任何岔子。
喝了藥,整個人有些昏沉,月謠說話間便閉上了眼。
她連請了七天的病假,天子意料之外地沒有過問,隻下了道口諭讓她好生養傷。
“這倒省事了,不過要是陛下派禦醫來過問,可就棘手了。”蘭茵扶著她坐起來,一口口地喂藥。月謠眉頭微皺,喝了一口就撇過頭去,“怎麽今天的藥這麽苦。”
蘭茵勸道:“藥哪有不苦的。”
“放著吧,等涼了我再喝。”又隨口問,“廖回春換方子了嗎?”
“沒有啊。”
月謠詫異地看了她一眼,緊接著看藥汁的目光就變了,她將藥端起來細細聞了一下,沉聲道,“把廖回春叫來。”
經過七天的休養,她的身子好了許多,後背的傷已經差不多了,腹中胎兒也穩固了,明日便可上朝。
廖回春端起藥碗聞了幾下,又拿勺子舔了一口,命人拿來了藥渣細細翻查之後,麵色難看起來:“大人,這藥被人加了能落胎的藥物,喝下不足一刻就會有反應!下藥之人可能拿不準量,放多了,所以藥的味道都變了。好在您隻抿了一口,並未多喝,所以沒什麽異樣。”
蘭茵勃然變色:“是什麽人!?”又想到什麽似的,驀地閉嘴,隻聽月謠低低地說:“廖大夫,勞煩再為我把一次脈,看看胎兒是否已穩固。”
“是。”
半晌之後,廖回春麵色稍有緩和:“大人,胎兒已穩,大人可日常下地行走,隻是這安胎藥,還是得按時吃。”
“知道了。”月謠收回手,思索片刻,道,“要勞煩廖大夫這段時間住在我攬月軒,以防萬一。”
“是。”
送走了廖回春,月謠道:“沒想到陛下下手如此快,本以為時日尚早可以慢慢籌劃,現在看來必須盡
快。”
“可是隻要你還在帝畿,就不可能躲得過去。他畢竟是天子,即便暗的不成,隨隨便便找個借口讓你去做一些危險的事,也能將這個孩子落下。”
月謠捏緊了床單,沉沉地閉上眼。
“如果這一次失敗了,他還會派其他人來,索性將計就計,讓他以為我這一次已經落胎。”
“這……”
“國醫院的國醫們說的話,他必定采信。隻要是人就有弱點,愛財也好、重義也好,總之一定要在他們當中找到幾個人為我們所用。”
蘭茵道:“好!我這就著手去!”
酷暑炎熱,攬月軒卻三麵環湖,涼快沁人。月謠半躺在床上,出神地望著窗外濃濃竹意。
和曦必然不會輕易相信自己已經落胎,他一定會找國醫們為自己診治,來確認自己是真的落胎了。隻要能讓他相信這一切,接下來便有時間做第二步布局了……
五彩琉璃瓦熠熠反射著陽光,遠遠看去好似一條波瀾大江,沿著樓廊在王宮中蜿蜒逡巡,沿途瓊林蘭石,宛如天上宮闕。
和曦在棋盤上落下一子,聽了高豐的匯報,饒有興趣地反問,“哦?雲卿又病了?”
坐在對麵已被吃了大片江山的明妃略感懊惱地下了一子,半是求饒半是恭維地道:“陛下!臣妾下不過陛下!陛下隻管罰臣妾好了!”
和曦溫和一笑,對高豐道:“雲卿是朕的左膀右臂,雖說近來頻頻犯錯,但到底功勞卓著。派個國醫過去瞧瞧吧!”
高豐道:“陛下對雲大人如此關心,這是雲大人的福氣,想必雲大人會感激陛下的!”
明妃看著高豐出去了,婉轉一笑,聲音如鶯啼,嬌滴滴地,“陛下整日操勞,還要關心臣子的身體,妾身從小通讀史書,可沒聽說過哪個君王是這樣聖明的!”說著忽然掉了兩滴眼淚,“妾身真是心疼陛下……”
和曦捏了捏她白皙細膩的臉蛋,笑著說,“有勞愛妃記掛了。”
“妾身近來新得了一個食譜,固本培元是最好的,還十分美味。陛下,陛下!今晚就去妾身處吧,妾身每天都備著,可是陛下總是不來。如今薑妃有了龍嗣,王後又要照顧太子又要照管薑妃的,後宮裏本來姐妹就不多了,陛下再不來,妾身可要寂寞死了呢!”
明妃出自荒服西麵的皮母城,是大虞王朝邊疆地帶的大城,雖然和薑妃、高妃等都同是妃位,可在這些地位相同的妃子們中,母族的強大與否,才決定了她們在後宮中地位高低。像明妃這樣出身荒服的妃子們,是沒有辦法和出身侯服的薑妃相比的,更別論緊挨帝畿、連續四代都是王後的太華城齊文薇。
如今地位高的妃子中,薑妃懷孕,殷妃被誅,甘妃病死,相柳妃被遣返,而王後要照顧太子又要照看薑妃,根本沒有多餘的精力服侍天子。排在她前麵的就隻剩下一個高妃和一個羽妃,這兩個人一個蠢笨一個相貌平平,她要是努力一把,懷上龍嗣也未可知。
和曦思考了一會,朗聲笑道:“好好好!今晚就陪愛妃了。”
被派去左司馬府的國醫是一個擅長婦科的中年男子,名喚毛嗣平,他小心翼翼地給月謠搭了脈,麵色不大好看。天子派他來之前已經使人提點過他了,隻是說話比較隱晦,他不是很能聽懂,如今一把上月謠的脈,一下子便明白了。
“毛大人,我家大人的身體,可好?”
蘭茵一身戎裝,腰間佩劍,五指搭在劍柄上,無意識地圍著毛嗣平踱步,音量不大,卻威懾力十足。毛嗣平彎著背,半晌才說:“大人……身體康健,並無大礙。”
蘭茵笑了一聲,走過去看著他:“沒事便好,我們家大人是陛下眼前的紅人,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就算大人原諒你,陛下也不會原諒你。”
“是……是。”
“聽說令郎年初已經成婚,算算日子,您的孫兒再過幾個月就要出世了呢。都說醫者父母心,待患者如待自己的親生兒孫,不知道毛大人是否這樣呢?”
毛嗣平在宮裏呆久了,豈能聽不出畫外音。
“你……你這是什麽意思?”
蘭茵道:“沒什麽意思,就是希望毛大人稍稍懷有那麽一點點的醫者仁心,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自己掂量掂量。”
毛嗣平拂袖:“老朽不懂。”
月謠半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目光卻十分有神,就好像蘭茵手裏未出鞘的寶劍。
“毛大人稍安勿躁,我的妹妹隻是想告訴你——我腹中孩兒,和毛大人的孫兒共生死。”
“你!?”
月謠稍稍偏頭,正好對上毛嗣平不可置信的眼神,她笑了起來,“毛大人請聽我細細說來。若是大人回宮後告訴陛下我腹中孩兒尚在,那麽陛下賜藥之時,便是毛氏孫兒落下之時;但若是毛大人高抬貴手,不僅您的兒子能平步青雲,您的兒媳和孫兒也會受到很好的關照,而您也不會有任何性命之憂,還會得到許多珍寶。”
蘭茵適時走到角落裏,那裏放著兩個大箱子,打開去全是金銀珠寶,琳琅奪目幾欲晃眼。
月謠咳了幾聲,似乎孱弱極了,然而說出的話卻陰毒至極:“毛大人隻要記住,我這一個沒了,便要你們毛家斷子絕孫。”
“可……可這婦人生子,焉有不隆腹的道理,到時候大人大腹便便,誰都看得出的呀!我就算一時欺瞞陛下,豈能一直欺瞞陛下!這欺君之罪,我如何承擔得起!”
月謠輕聲道:“大人不必緊張。此事一過,自然會有人安排你出宮,過逍遙快活的日子。至於我,也會有旁的辦法,你所擔心的事,是不會發生的。”
“可……可!”
月謠瞥了他一眼,“毛大人,要知道生逢亂世,意外死一兩個人實在是太容易了。”
毛嗣平眼睛瞪得老大,指著她怒喝,“你……!我若是死了,陛下焉能不知是你所為?!”
月謠冷笑:“一個人人人可替代的國醫,一個是百年都難得的將才,不知道陛下是會選擇為一個死人伸冤,還是為了他的王朝中興呢?”
蘭茵走過去,將一掛極為名貴的玉佩塞進他的手心裏,壓低了嗓子道,“毛大人還請仔細考慮,一麵是榮華富貴安逸一生,一麵是殺機四伏斷子絕孫,我想你是聰明人,知道如何選擇。”
毛嗣平拿著雙麵龍鳳呈祥玉佩,久久沒有動,直到窗外一縷微風飄進,吹起了他的發絲迷了眼,才頹然垂下肩膀,轉過身對月謠鞠身一拜,“如此,老朽的身家性命便全仰仗雲大人了。”
月謠坐起來,赤著腳下了地,雙手扶起了他,一字一句慢慢地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如有違誓、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