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廣陵篇(二十一)
“醒了?”霞衣剛剛張開眼,耳邊就傳來了一聲平淡的聲音。她沒有理會,隻是靜靜地望著大殿頂部。
“喝藥吧。”男子的聲音又飄了過來,她垂下眼眸一碗渾濁的藥物映入眼簾。她勾唇冷冷一笑,“皇上不是早就知道了嗎?何必假裝。”
“知道什麽。”不是疑問,而是淡淡地陳述著。那碗渾濁的藥物還在她的麵前晃蕩,惹得她心煩。
霞衣一揮手,一把把它扇到地上,白瓷碗落地碎了無數片,那良藥苦口也灑落了一地。墨色的藥汁將養心殿紅色的地毯染成暗紅,像是人幹枯的血液。
本以為自己的無理取鬧會惹來他的不滿,卻不曾想他竟隻是慢慢起身,走到那碎了一地的瓷片旁將滿地的碎片拾起。
霞衣在床上用手撐起上半身,眼神複雜地看著慕容軒。“張銘思跟你過了吧?還有那一……”
“孤不想聽。”她沒有完話,就被他直接給打斷了。
一個男人究竟能忍受多少次的背叛,他對她的愛到底還剩下多少?
慕容軒自嘲地笑了,將手中的碎瓷片擰緊鮮血滴答地從手指的縫隙間流出,在地上烙印出一顆顆血色的點。
“孤跟你過,孤作為皇帝,身邊想要殺孤傷孤騙孤的人是何其的多!孤從不會相信他們,孤甚至連自己都不敢信。”
他的聲音是如此平淡,沒有任何的波動。那一刻霞衣卻混亂了,她看不清慕容軒,他究竟是那個總是笑得痞氣,有時候還想個孩子一樣的大男孩呢?還是那個弑母殺兄,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呢?她分不清,如今的他在這種令人心酸的話時,卻還能如此平靜就像這些事情都與他無關一般。
霞衣低下頭看著自己的緊緊抓著紋龍被的手,低聲道:“可皇上又如何知道妾身就是真心待您的呢?妾身,或許也隻是一場謊言。”
他卻笑了,犀利的眉眼一下就溫和了許多,望著霞衣的眼神幾分寵溺幾分癡迷。“許是你演得比較像吧……”
“什麽?”霞衣愣住了,原本因為難過而皺起的眉一下舒緩開來。原本就很大的眼睜得溜圓,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笑得燦爛的男子。
慕容軒卻撇過頭避開了她的目光,隻是低聲吩咐道:“從今日去,沒有孤的旨意,不許皇貴妃……踏出養心殿半步。違令者,誅九族。”
“遵命!”禦林軍齊齊跪下大喊道。
霞衣這才反應過來,她又望向慕容軒卻見他已經轉身準備離開。她心中一驚,慌忙從床上跳下來卻一不心跌倒在地狠狠摔了一跤。
“好痛!”她痛呼一聲,眼前準備離開的人也狠狠地一晃,停了片刻沒有回頭繼續抬腿離開。
霞衣見狀連忙從地上爬起來,朝他奔去。那一刻她突然感到一股從未有過的不安,當慕容軒的背影慢慢與殿外的光融合之時,她幾乎要被自己心中的恐懼折磨崩潰!
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不知道為什麽會心痛,這一切完全都不是她想要的!
阿碧那個跟她一起來的阿碧也警告過她了,她是細作她是埋伏在他身旁的匕首,亮鞘之時他必死之日,她不能對一個不該愛的人動情!
可是……他要去哪裏?為什麽不肯讓她跟著,為什麽不肯讓她看著他……為什麽……要軟禁她?
“慕容軒!”眼看著他就要出去了,霞衣心頭一緊情急之下大喊而出。
他終於停了下來,回頭不可思議地看著霞衣。“你,方才喚我什麽?”
“我……”霞衣啞然不知該怎麽。二人彼此四目相視,這才突然發覺並非遙隔千山萬水,隻是無人敢彼此回望。
但是已經遲了吧……已經,挽回不了了。霞衣苦笑了兩聲,終於還是退了下去,隻是淡淡道:“路上心,照顧好自己。”
而慕容軒見她退下,原本已經向她邁開的腳步也默默收回。也罷,等這次結束你若願意,孤再許你一個人間白首。他心裏默道,轉身踏上征途。
三日後,當清晨的陽光還未從地底升起,一陣細微的敲門聲卻突然從牆壁一側傳來。
霞衣從床上驚醒,望向床邊方覺身側已涼,心也跟著涼了半截。她心地下床,躡手躡腳地摸到那牆處,彎腰輕聲問道:“何人?”
“娘娘,是我…常喜!”常喜不知道什麽時候摸到這裏來的,在牆壁後麵焦急地道。
“是軒?軒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霞衣被他的突然出現驚擾了,也跟著慌張起來。常喜是慕容軒身邊的人,他這樣摸黑過來一定是出事了。
“娘娘,那幾日皇上與眾位大臣日夜商討討伐獸人國的事情。今日皇上就要親自率兵去了!就在門台,現在要走了娘娘快去看看吧!”
常喜焦急地聲音還在不斷傳來,霞衣頓時慌亂了,隨意地從床上撿起幾件衣物披上就往外跑。
然而……都被羽林軍友好地請了回去。
“娘娘,皇上已經下令不讓您出去了,還望娘娘不要為難我們。”侍衛長朝她彎腰,而後拉過門準備合上。
“慢著!看這個!”霞衣心急如焚,也不管那麽多就從自己的衣襟中掏出一張金燦燦的聖旨往侍衛身上一扔。“這是去年皇上親手為本宮寫下的!見聖旨如麵聖,爾等還不快給本宮讓開!”
侍衛長的麵色一變,但想到慕容軒臨走前誅九族的死命令,還有霞衣每次出去都會弄得一身傷。若是到時候皇帝回來皇貴妃娘娘又受傷了,他們一家老怕是有一萬個頭都不夠砍的!
無視霞衣的聖旨,侍衛長麵無表情地合上了門。
“……混蛋!”霞衣怒了,撲在門上狂打起來,大喊著:“放本宮出去!否則,本宮讓你們所有人都去淩遲!本宮,本宮要把你們做成人彘!放本宮出去!”
侍衛們頗為無奈地守在門前,看著那被撲打得幾乎要塌下來的門心裏暗自感慨,“這皇帝怎麽就會喜歡這樣的女子呢?”
就在這時,大殿之下跑來一個老太監。手中一把拂塵在身側搖擺著,別看他年邁腳倒是挺快一下子就竄到了侍衛的跟前。
“啊,公公怎麽來了。”侍衛長瞧著麵熟,再看竟然是皇帝身旁的大太監常喜,頓時恭敬起來。
常喜把頭貼在侍衛長耳邊,聲道:“皇上命我來把娘娘帶去門台。”
常喜剛剛完,就看到侍衛長一臉狐疑地樣子,他便裝作調侃似的埋怨道:“這皇上也就這個性子,老奴跟了他那麽多年也是看明白了。好的不放,到了要走的時候又舍不得了。終究還是離不了女子這溫柔鄉啊。”
一旁一個年輕的侍衛被他這麽一調侃忍不住噗呲笑了,“公公是想給自己找個婆娘了吧。”
“去去去!沒脫毛的屁娃子什麽話呢?一邊去!”常喜一聽不樂意了,一張老臉拉下來不少。繼而又十分誠懇地望向侍衛長,在等他開口。
然而這家夥卻是個固執的,常喜都這麽了還是搖搖頭。“還是等皇上自個來吧。”
常喜皺眉,不悅道:“怎麽?侍衛長認為咱家假傳聖意?”他的話裏還帶著些怒氣,矮了別人一個頭的身體竟然爆發了強大的壓迫力。他看著侍衛長半是威脅道。
“這……”侍衛長剛剛開口,就見一旁守在門外,那個被霞衣趕出來的端果盆的宮女突然跳了起來,大喊大叫地向後退去,手裏的水果咕嚕咕嚕地滾了一地。
“啊啊啊!蛇……好多蛇!”宮女嚇得麵色慘白,徒侍衛長身邊時,已經完全跌坐在地。
侍衛長看著地上那個嚇得快要暈厥的宮女一眼,回頭正巧一隻長著血盆大口的蟒蛇就朝他的脖頸處撲去,他一驚連忙拔劍朝那些蛇砍去。一邊砍一邊大喊著:“快救駕!快救駕!皇貴妃娘娘還在裏麵!”
一群人連忙提劍趕了過去,常喜搞不清狀況就見那養心殿不知何時、冒出許多粗大的蛇類。它們扭著身體,從大開的窗戶,從屋簷,甚至是門縫湧出,就像是整個大殿都被這些可怕的蛇類充滿一般。
常喜沒有武功,隻能退下養心殿緊緊抱著那台階旁的一隻石麒麟,躲在它的身後避開大殿上飛下來的蛇。
頂上的侍衛則是亂成一團,提著劍一通亂砍,可蛇卻越來越多怎麽砍都看不完。有的人甚至已經被蟒蛇團團纏住,跌倒在地無法動彈。
場麵已經足夠混亂了,不知道誰又突然喊了一聲。“不好啦!不好啦!走水了!”
一通破鑼嗓子砸下來,還在廝殺的侍衛長懵了。抬眼看向正對麵的大殿門,竟然已經冒出陣陣濃稠的黑煙。被煙這麽一熏,不僅殿外的人難受得直掉眼淚,更糟糕的是那些蛇,一下全都拚了命的爬出來,像潮水一樣一湧而上。
“啪啪呲!”火勢蔓延得何其的快,養心殿的房梁全都被燒斷,一大塊一大塊地直往下砸。一時間塵埃滿,火星翻飛,情況十分危急。
“娘娘!”侍衛長臉都綠了,提劍就往那燃著大火的養心殿跑去。不料又是轟的一聲巨響!那被烈火點燃得大門啪地一下被擊開!在那滿是烈焰與盤旋的蛇巢中,一個披著一身金黃鳳袍的女人慢慢走出了大殿,宛若涅盤重生一般!
無視周圍驚鄂的目光,霞衣提起衣裙赤著腳就在雪地裏狂奔起來。她的周身是無數條匍匐的紫紅蟒蛇,如當年他為她種下的那一片虞美人花海。
玉門台已經的人已經散去了,浩大的玉門台上冷冷清清,隻有無數酒碗摔碎後留下的碎片。
霞衣沒有時間感傷,又連忙提著衣裙狂奔起來,鋒利的瓷片劃破她的腳掌她都渾然不知。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留下一串孤單的血印。
她跑到大街上,轉頭看到一個牽著馬隊的商人。揮手,一群蛇撲向那個人把他嚇得從馬上摔了下來。
“借我一下。”霞衣趕了過去,一把牽過馬匹翻身跨過馬背,快速地飛馳而去。
慕容軒……慕容軒……
她一遍遍喊著他的名字,一遍遍地在腦海裏回想著他總是笑得痞氣的臉。那個奇怪的皇帝,那個讓她放不下的人。
慕容軒,你就是個大笨蛋!笨得我一看到你就想欺負你。笑起來又醜得很,讓我……好想再看你笑啊!
慕容軒……等我,等等我,我趕不上了。
從近在咫尺到涯之遙,她才發覺二人已經越走越遠。風雪飄渺,雪花如鋒利的刀刃割開她的麵,她第一次發現原來沒有那個為她擋住風雪的男人,她會這麽的疼痛。
紫靈城外,被霜雪覆蓋上厚厚一層的日晷已經看不清最初的模樣,斜斜的日影慢慢轉動,大軍已經開始迫不及待地向前了。
紫靈城內外百姓都圍在慕容軒的身旁,不僅是為了看一眼難得一見的子,還有的是妄想被子看過眼。
然而慕容軒並沒有將自己的目光給予半點給他的子民們。他回過頭,再次眺望了那富饒繁華的紫靈城。他的士兵們也跟著他回望了。
安居的百姓們不明白,他們以為他是在看那萬千的繁華,是在留戀桂蘭宮殿的鶯鶯燕燕。他們都不知道,他極目遠望地是那層層宮門後,深居內宮的那個人。他知道她不會來的,他知道他看不到她的影子。隻是有些不甘心,還是試圖去期盼著什麽。
突然,那騎在高頭大馬上的皇帝眼中一滯,雙目一下睜大了不少。
在那高高的覆滿冰雪的紫靈城牆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抹金黃耀眼的身影。那嬌可饒身影是如茨美麗,一下將他所有的視線都剝奪去。
“慕容軒!”城牆上,她跑得頭發淩亂衣衫不整,大汗淋漓十分狼狽。可是她卻笑了,跟孩子一樣。她望著遙遠處一個身披鎧甲的身影,大喊了一聲然後開心地高高舉起手朝他揮了揮。
慕容軒也笑了,抬起手看向那遙遠的,拿著紅綢的家夥。雖然他聽不到她的話,雖然他看不到她的模樣,但他已經心滿意足。
“我等你回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