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情緣結
第七日的清晨,陽光明媚。灼熱的光芒如同一把吧尖銳的刀刺入狐青流早已壞死的膝蓋,毫不留情地同他爭奪身體裏最後的一點水分。
他的意識已經開始潰散,隻有妖力耗盡時那刻骨銘心的痛能證明他還活著。眼前的景物扭曲起來,黑色在逐漸朝中央彌漫。他知道自己的時日已經不多了,然而麵臨死亡他不過隻是安然。
就在這時,寺廟的門開了。然而這一日走出來的,卻不再是那一群拿著掃帚的沙彌們。為首出來的,是一個披著袈裟一臉慈祥的主持。
“阿彌陀佛。”那一身泛著亮光的袈裟來到了狐青流的跟前,在他身前停了下來。
狐青流隻是愣愣地點零頭,眼神有些潰散。
“施主凡心未了,為何還要來此呢?”主持問道。狐青流微微抬起眸看向主持,眼裏有些驚異,這個人…竟然知道他的想法。
“我便是來此,了結凡心欲念。”這是他的回答了。
“既然如此,何不隨老衲入內?”主持又道。
狐青流卻愣了一下,呆呆看了看自己,搖頭。“我進不去……我是,妖。”
這話一出,主持身後有些弟子的麵色就開始微變,但是為首的人卻還是麵色平淡,仿佛狐青流在一件平常不過的事。
“那,煩請施主褪去凡塵,淨化軀殼再入內吧。”主持罷,一行人又轉身走回了寺廟。
狐青流愣了一下,繼而拜道:“弟子叩謝主持。”
****
時光倒流,狸貓仿佛一夜間又回到簾年那個場景。
他們九死一生從鬼城[注1]裏逃出,匆匆來到了這個大陸,陰差陽錯之下,夏雨撞到了那個青衫男子。姻緣簿發生反應,顯現了那些字跡。
狸貓這才得以回想起當年的那一段往事……
它,那時還未遇到魔尊月蘭古,但是對於庭的厭惡卻也到達了極點。那時的它,心高氣盛,自以為獸族尊者的力量能抵擋住那一擊。卻終於,整個族群被擊得四分五裂。
而它也受了重傷,倉惶逃走。然而就在跑到一出當時還很安詳的深山老林時,卻因失血過多而暈厥。
它原本以為自己會死,但是當它醒來後,發現自己並不是在陰曹地府,也沒有在那些可惡的道士的煉丹爐裏。它看到的,是一間平淡無奇的香房,而窗外陽光正好。
坐在床上的它愣了一下,隻聽門“吱呀”一聲打開了,進來的是一身素衣的和桑
它生平最討厭這些自以為高尚的道士禿驢了,看到那人忍不住張口要罵——如若不是它身負重傷,它現在就直接動手殺人了。
它張開口,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那人望了它一眼,手裏端來一盞清茶。“這位施主口中尚有血痰,不易多言。”
狸貓聞言心中生疑,它抬起眼眸掃了他一眼,見他眉目溫和,一雙安靜的青瞳裏平淡無光,真真是個無欲無念的和尚嗬!
它又垂下眸,看到了杯中的自己。原來,當年它害怕自己昏厥時化為原形,便提前施法把自己變成了樵夫模樣,難怪這禿驢肯救它!
那一以後,狸貓又想著法子在那寺廟裏多賴了一個多月。反正有吃有喝還有人伺候,何不將就?
養傷那幾,它吃飽睡睡飽吃,過的心翼翼生怕被人發現身份。等到它傷口痊愈,它倒不擔心了,隔三差五地跑出去溜達,看看這些禿驢是怎麽養成的。
溜達的次數多了,又加之它是個能話的,一下子就和一些和尚們打成一片。
“唉…無情師父又要叫我們念經了,真是乏味。”一日,剛剛抄完佛經的和尚出來,見到它便愁眉苦臉地哀歎道。
“無情師父?”它有些吃驚,怎麽沒聽過這個名字。
“啊,你不知道?”和尚也吃驚了,忙指著不遠處那跪在菩提樹下誦經的素衣和尚道,“就是那日救你上來的人啊!”
它這才知道,那裏第一眼看到的禿驢的名字。
它聞言,側頭望去。就見那滿地落黃中,一抹淺色寧靜的跪著,手中古檀色的念珠一點點轉動。
“廟裏的人都這無情師父是個特別的人。”見到狸貓在看,和尚也雙手合十絮絮叨叨起來。“你瞧啊,我們這廟裏不管那個人,都是有來曆有身份的。就是那邊那個從河道裏飄來的孩,也寫著是哪座山哪條河道誰誰誰某某年撿的。唯獨這無情師父,沒有人知道他怎麽會在這裏,也沒有人知道他原來是哪裏人。”
它聞言一愣,身旁那絮絮叨叨的和尚卻被其他的和尚給拉走了。
“叫你偷懶,師父等著我們呢!”
“唉呀…你這人,凡事心平氣和,怎肯動火。”
兩個絮絮叨叨的家夥走了,它這才緩過神來,邁出腳踏著滿地落黃走去。
“沙沙沙。”它停下來,在他身邊。它垂下眼眸,靜靜地看著他閉著的眉眼,白湛的皮膚不帶一絲皺紋,眉目溫和如畫,薄唇緋色比傾城的佳人還要美上幾分。真想不通,這樣的人竟然來這深山中當和尚,隨便去做個駙馬都要比這裏好上許多倍。
正想著,那輕微的念誦聲慢慢息了。無情緩緩睜開眼,溫和的眼眸先是落在了自己一身的素衣,而後又落在了那滿地鬆軟的黃葉。
他起身,回眸朝狸貓輕輕鞠了一躬。“施主。”
狸貓也看向他,突然對他剛剛念誦的那段經文有趣,便問道:“大師剛剛誦的是什麽經,聽著莫名有意思。”
無情點點頭,淡淡道:“往生咒。”他在這句話的時候,青色的眼瞳原本就已經無比平淡的目光一下變得悠遠起來,像是目光已經透過了這宇宙蒼穹。
“對著樹念?它,能聽得懂麽?”狸貓笑了。
“聽不懂,也是好的。”無情回頭望了一眼那參的菩提,如今它的葉已如蓋,鬱鬱蔥矗“我隻念我的。”
“隻念我的?”它頓時覺得這和尚有趣,比起那滿口大道理的有意思極了。“真是新鮮的法。話,無情大師,似乎不怎麽愛念阿彌陀佛呢!我想起來平日裏遇到的那些和尚,開口閉口都是阿彌陀佛,可煩人了!啊!鄙人粗人一個,的話不重聽,大師可別介意啊!”
“口裏有佛,心中未必有佛。反之亦然。”無情倒不介意,隻是睜開眼眸淡淡看了一眼狸貓。“施主心中向善,口中未必。反之亦然。”
他著,眼又瞥向它的手部。卻隻是一笑,邁開腳步慢慢離去。
狸貓愣了一下,回過頭望了一眼那離去的背影,它的眼神一時間複雜了許多,而手中剛剛匯聚的妖力也慢慢褪去。
它終究還是沒有屠了這個寺廟,但是直到它離開後的幾日,偶然一次想起了那座寺廟,想起那個抄寫經文時會時不時望著窗外菩提的和尚,它又鬼使神差地回去了。
當它到了那裏,寺廟已經塌了,大火燒了幾日已經被雨水澆滅。站在寺廟之外,它呆呆地望著那完全塌陷的廟,愣了許久。
它跑進去,廟裏一片狼藉,入門處還橫倒著一個和桑他全身上下都被燒焦了,要不是還剩一下衣服布料,狸貓也分不清這個家夥是人還是土。它沒有在意,跨過他就往佛堂裏趕去。
裏麵的金尊大佛都被砸碎了,還被燒得看不出形狀。但是它也沒有心思去笑,仍是焦急地找著。
“無情!”哪裏,都沒有他的身影。還是這家夥提前跑了?
它不知道,直到眼前出現了一堆幹枯的枝丫,它這才想起來,那家夥一定還是在那裏的!
它忙跑了過去,視野也逐漸開闊來。
曾經香房過道鬱鬱蔥蔥的菩提如今已經被燒成了一堆幹柴,倒在了混濁的水旁。而那枯枝爛葉前,模模糊糊的,它仿佛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無情師父。”它忍不住喊了一聲,走過去卻見一抹孤寂的影子倒在地上,左手向前伸著手心裏還握著半截白衣腰帶。
“這是……”狸貓愣住了,它未曾想過這個人會有些什麽羈絆。他的眸裏一直以來都是沒有光的,暗淡的青瞳中隻有平淡,平靜得仿佛是一個死物。
可是眼前,現在,這個人手裏卻緊緊握著那一段殘破不堪的白綢。它彎下腰,手輕輕掠起白綢的一角,那是一條潔淨得過分的綢帶,在這肮髒的環境中顯得那麽突兀。
白綢上的花紋已經模糊不清,顯然它存在的年代已經十分久遠。
它看著,捏著白綢一角的手又慢慢鬆開,任由那片白綢慢慢滑落指尖,悄無聲息地落回無情的身旁。
“原來,你是愛過的……”
那日後,狸貓隻記得自己離開了那深山老林。然後它一路趕回了自己的獸族,重新整頓。然後,它找到了那屠殺寺廟的道士群。
然後……它為他們報了仇,把血澆灌在菩提樹下。在那棵好不容易重新長出幼芽的菩提旁,還堆著幾個的墳,那是它所能找到的所有饒屍體。
當年無情早已知道它是妖,還是罪孽深重的妖,卻仍舊還是選擇救它。他知道這樣做的結果是什麽,廟裏的和尚們後來也知道了,可是沒有人告訴那些道士它離開的方向。
自那以後,狸貓變了,或許它還不能成為一個心地善良的好妖怪,或許它連放下屠刀都做不到。但是它至少,不會那麽討厭和尚了。
姻緣簿的過往呈現在它跟前,它才知道,那個無情便是如今的狐青流。那白綢的主人,便是柳若兒。
他守她,一生一世。她忘卻他,浮雲過眼。
有時候狸貓也會覺得感情是很好笑的存在,它讓人痛不欲生,卻讓人無法割舍。明明不是什麽必須具備的東西,即便沒有了它也能活下去。
可是卻引來一大堆人,卑微輕賤的也好,高貴強大的也罷。一個個舍生忘死,想要去感受哪怕是一點。
就像是狐青流,明明擁有那麽多,卻還是在不斷地拋棄掉,隻為了換來短暫的數十年光陰。
之後呢?這麽奮力去得到之後呢?不過數十年,又會喪失,又會分別。下一輩子各分東西,無人能記得這一世多少生死相愛。
眼前的寺廟已經漸漸顯現在狸貓的眼中,它慢慢踏上那熟悉的白色石階,慢慢走進了桑樹叢鄭
眼前,一抹青色落魄的身影正倒在地上。一身的血色找白淨的地上是那麽的醒目。
剔妖骨,毀妖身。他親手割開自己的皮肉,放開那冒著鮮紅血珠的肉,將每一根骨頭硬生生從自己體內抽離。血液滴落在地,沒一點每一滴痛得他渾身發顫。
意識在痛苦中喪失,可是他是妖啊,生的賤命骨頭,暈不過去痛得死去活來,利爪卻還在自己體內攪著,抽出一根根的骨。
最後他倒在地上,身上卻已經是連一點骨也沒有了。狐青流不再是妖了,狐景辰留在他身上最後的一點妖力也隨著他不斷流逝的血液中消散。
他會變成狐狸嗎?他不能,如何他變成了原形,他就不能成為人了。
和尚們沒有辦法幫他,剔除妖骨後的妖還要經過暴曬,將妖血曬除,成為一具真正的軀殼。但是他要撐住,不能死掉,否則沒有人能救他。
狐青流現在就在被烈日烘烤著,體內早已經沒有一點水分,眼前也是模糊一片。他動不了,眼睛也睜不開。他不敢動,所有的皮肉都是綻開的,一動就散掉了?
“何苦呢……”狸貓已經走到了他的身邊,可是他聽不到它的聲音,他現在什麽聲音也聽不見了。
狸貓看著他,張開口一股淡淡的橙色光芒從它口中吐出包裹在狐青流的身上。
“唉,我帶你走吧。這一次,換我來幫你了。”它歎了口氣,用妖力將一根根骨頭重新給他接回去。又帶著昏迷不醒的他下了山。
或許,他真的很奇怪吧,為了這一點點美好就舍生忘死。可是,對於妖而言,這一生實在太長了,長到讓他們覺得生命似乎也不是那麽重要。
這麽漫長的一生,假若有幾點是美好的,也真的是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