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聳聳眼睛
農村孩子克服一身牛勁兒,認死理卻忠厚老實。大家都很喜歡他,誰都樂意與他打交道,做朋友。
可是,至今大家不清楚克服到底是怎麽進的物資公司?
又屬於什麽工作性質?
總之,冷剛小香茹鵑三人一進物資公司,就看見一天到晚跟在達股屁股後麵晃蕩著的克服。這很讓才從學校出來不久的三個大學生,忿忿不平和白眼兒。
不過,好在克服有一種農村孩子的純樸。
雖然大家看不慣他那唯達股馬首是瞻的模樣,仍能和他和睦相處。
見他屁顛顛的給達股斟滿開水,達股又拿腔拿調的呷著茶茗,小香就白他一眼,有意將自已喝水用的小玻璃杯,朝他身邊移移。
克服呢,下意識的站起來,又去拎水瓶。
正在這時,達股清咳咳,克服就放下水瓶重新坐下,虔誠的望著頂頭上司。
氣得小香狠狠剜他一眼,扭過了頭。“具體到我們回收股呢,像過去那樣坐等顧客上門,是不可能的了。”
說到這兒,達股有意瞟瞟三人,眼睛落在冷剛身上。
“捏著電話要數據,分指標的官老爺作風,也是不可能的了。公司領導要求大家沉下去,到第一線去,真正了解自已的工作和人民的需要。”
冷剛輕輕咧咧嘴巴。
他從達股的話裏,聽出了明顯的幸災樂禍,知道他是借題發揮,有意所指。
具體的說,電話要數據,分指標,正是冷剛小香和茹鵑按部就班的日常工作。物資公司機關人員也就二三十人吧,其餘的全部在各采購供應點和回收點。
這是多年的工作程序,也是多年的工作習慣。
公司機關通過基層工作人員,控製,了解和實施著自已的即定管理職能,成為保障城市運轉巨大機器的一顆螺絲釘,可現在成了“不可能的了”?
“辦公室坐久了,就讓我們有的員工坐得忘乎其形,自以為是,目無領導,這是絕對不充許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一切都在朝著好的方麵改變;可在我們物資公司,當官做老爺作風,卻漸趨漸進的泛濫成災,所以,”
下麵的話,冷剛沒聽進,滿腦子裏想著清晨在小食店的情景。
公司張書記,副營級轉業幹部。
張副營長參加過對越自衛反擊戰,後複員到了現在的區物資公司。張書記常年穿著一身沒了帽徽領章的綠軍裝,走路辦事匆匆忙忙,好像仍在部隊帶兵訓練打仗。
對於冷剛小香茹鵑一類進公司不久的年輕人,張書記是高高在上的公司領導,隻能仰視。
正因為如此,大家才對張書記敬而遠之,即便在工作中不幸撞見,也都低著眼皮,恭敬的側身讓過。
可是,今天早上卻不幸在小食店撞見了他,而且還被他氣哼哼的批評,冷剛一直都暗犯咕嘟。
張書記氣哼哼的神情猶在眼前,現在達股又這麽直截了當,就差點名了,不能不讓想冷剛想到這個“忘乎其形,自以為是,目無領導。”,指的就是自已。
這麽一想,冷剛便有些憤慨了。
冷剛在學校的四年,正是中國發生翻天覆地巨變的四年。
沸沸騰騰的社會現象,不蒂於給才從極左桎梏中衝出的大學生們,上了一堂在課堂上根本學不到的大課。
原本一些朦朧困惑的思維和概念,幾乎在一瞬間變得清晰與明朗。
所以,冷剛的性格和內省,也注定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然而,跨入社會工作二年多來,這種變化卻悄無聲息的像冰雪,在烈日下發出了劈裏嘩啦的崩塌聲。畢竟生存和習俗的力量,任誰也無法抗拒。
可饒是這樣,腦子裏四年的積蓄,卻依然發揮著熱能。
所以,對張書記和達股的指桑罵槐旁敲側擊,冷剛不能像克服一般容忍。
“冷剛,說說你聽了領導指示後的想法。,冷剛,叫你呢。”,小香在桌下踢踢冷剛的腳跟,他才回過神來:“想法?我沒想法,領導的指示就是命令,執行就是唄。”
“執行就是唄?聽這口氣思想不通嘛。”
達股仿著冷剛回答的口氣,直直的嘲笑,白白的麵龐上,居然泛起一縷紅潮。
“當然執行就是唄!誰還敢不執行嗎?不過,你是回收辦的大知識份子,思想激進,挺有個性,就這麽簡單的執行,未免太委屈自已了吧?”
冷剛忍耐不住了。
他皺眉道:“大知識份子不敢當,不過是坐在明亮的教室裏,虛渡了幾年。要說領導的指示,不簡單的執行,難道還要陽奉陰違的複雜執行?如果這樣,就對不起一向看重和賞識自已的領導了。”
達股像被湯元卡了喉嚨,一時語塞。
回收辦公室編製五人,具體數來,就二男二女,多了股領導達午。
冷剛三人沒來的時候,達股領導著克服和三個中年婦女。克服就不說了,三婦女呢,低眉順眼,俯首帖耳,在達股領導下勤勤苦苦的認真工作,踏實做人。
回收辦風平浪靜,業績平平,年年都是公司的先進股室。
這樣的平靜,在曆史跨進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時,被徹底打破了。
三個大學生的到來,讓達股又是歡喜又是憂。
中年達午,不,確切的說是跨入而立之年的達股,妻兒老小一室,日日暢享天倫之樂,事業上也小有成就,說得上是心滿意足。
然而,自已的治下一家夥湧來了美女如雲,帥哥丌立,達股平靜的心,泛起了漣漪。
當初在公司會議室,張書記還特地指著達股說:“回收辦一向團結如家,年年公司先進,不錯,該表揚。
可是我要說了,回收辦給人的感覺卻像一趟死水,死氣沉沉,這不好吧。我們是革命的大家庭,要保持旺盛的革命精力,完成黨交給我們的任務,就要經常充滿歡笑和快樂。
你看看人家宣教股,業務股等股室,工作時間快快樂樂,業餘時間歡聲笑語,朝氣蓬勃。這才是我們八十年代物資公司的新氣像。所以,考慮到回收辦的實際情況,組織上給你分來了三個大學生,二女一男,明天報到。”
這樣一來,回收辦的工作氣氛,倒是立馬變了模樣。
可是,緊接著不久,讓達股剛泛起漣漪的心,又陷入了莫名的煩惱和憤然。
冷剛小香茹鵑同年齡,同學曆,吹得攏,聊得近,自不在話下。三人對克服,也格外寬容和友好。唯獨對頂頭上司達股同誌,敬而遠之。
客觀的說,達股也曾努力想溶入大學生們的圈子。
可是雙方隔著七八歲的時間和空間,卻成了彼此交往的巨大障礙。
最後,一件不經意發生的事情,徹底隔開了大家。那日上班後不久,達股就臉帶瘟色,不吭不聲進來,一屁股坐在股長桌後發楞。
連克服討好般拎著暖水瓶給他倒水,也被他不耐煩的喝斥:“你就曉得拎水瓶,國家都要改變了,咋不知道?”
正在各自桌上忙著的三人,相互瞟瞟,不知股頭兒出了什麽事情?
自從被分配到回收辦,工作和工餘之際,頂頭上司總是設法套親乎,湊嘴聊天。
令人噴飯的是他經常南轅北轍,天上地下,差之分毫,失之千裏,引得大家捧腹大笑。盡管與他聊天是件痛苦的事兒,可也看出人家是主動投其所好。
作為一個股領導,如此親近部下已實屬不易。有什麽不足或掛漏,也權當是風吹過吧。
可現在又怎麽了,國家都要改變了,咋不知道?
是不知道啊?沒有誰告訴啊。冷剛正要像平時那樣,說句笑話取笑他,達股又開口:“好了,大家先別忙啦。剛才張書記召集開了個緊急會議,傳達上級指示,大家知道吧?”
說完,看著四個部下。
這是達股的口頭禪和標誌性招牌。
幾個月來,大家也習慣成自然,連笑都笑不起來了。“據說前幾年在北京西單民主牆貼標語的那夥人,最近蠢蠢欲動,在某些外國勢力的幕後支持下,鬧著要我們釋放那個反革命份子魏京生。”
達股突然提高了嗓門兒,一股殺氣淩厲的撲來。
“誰想改變我們國家,我達午就與他血戰到底!他媽的,還有王法沒有?被國家法庭判了刑的反革命份子,居然還有人替他翻案?我說當初就該一槍崩了他個狗日的。”……
“達股,公司領導指示,當然要執行。可是怎樣執行?你得給說說啊。”
茹鵑見股頭兒被嗆得臉紅筋漲的語塞,怕冷剛吃虧,就接了上去:“我們又沒開會,不知道喲,不知者無罪嘛。”
達股瞅瞅她,再瞧瞧冷剛,又掃一眼一直沒開腔的小香和克服,好不容易吞進口惡氣。
慢慢答道:“簡單也好,複雜也好,凡是公司領導的指示,我們都要認真執行不過夜。冷剛,這你沒意見吧?”
冷剛也平靜下來,淡然道:“沒意見!達股,該聽下麵報數據啦。”
達股就把那台黑色的橡木電話一掀,臉色陰霾。
“忙什麽忙?先聽完傳達不遲。具體的說,就是大家要走出去。工作位子還是在回收辦,每天直接到基層要數據,檢查和指導工作;其中的廢舊回收組,要身體力行,到基層參加勞動鍛煉。茹鵑,聽懂了吧?”
茹鵑漂亮的臉蛋上滿是迷惑不解,推推自個兒的眼鏡架,老實的回答:“沒聽懂!照你的安排,我們都到基層直接參加勞動鍛煉,是不是公司要解散回收辦?”
一旁的小香也問:“達股頭,你的意思就是嫌我們是多餘的,直接安排到基層?可我想,如果我們都走了,回收辦就剩你一個光杆司令,張書記會同意嗎?”
達股一楞,聳聳眼睛,正想說什麽,克服也開了口。
“達股長,我到基層去了,誰來替你接送達軍達花?誰來為你拎水瓶倒開水,整理辦公桌,打掃清潔衛生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