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 不識陳藍玉(二)
山野四圍,晚霞初現。
新鮮的茶葉早就烤好備用,土罐裏的泉水在火灶上咕咕地沸騰著。
蒙雨坐在火堆旁的石墩上,撥弄一會火,又抬頭四處望望。
心下不是不著急,又怕二人突然回來,體力不支之時,缺一口茶水續命。
聽到秦星亮喊她的名字,蒙雨扔下手裏的火棍就朝聲音的方向跑去。
陳藍玉這次沒有趴在秦星亮背上昏睡,他上身斜挎著一隻布兜,布兜裏的黝黝睡得正香,手上提著很多動物腿,和秦星亮一起向她跑來,秦星亮手上也提著很多動物腿。
“雨兒,你看,這麽多。”陳藍玉把它們舉到她麵前,好像這些戰利品都是她打來的。
蒙雨沒有那麽嬌氣和矯情,人在需要食物的時候,看到處理好的食材隻會興奮,她順手接過陳藍玉一隻手上的動物腿,兩人各空出一隻手,牽著往回走。
秦星亮看看自己兩隻手上滿滿的動物腿,無奈地搖搖頭,默默地跟在後麵。
三人一邊喝茶,一邊烤肉。
陳藍玉說起打獵的經過。他在林子裏繞了一會,什麽都沒見著。
他覺得這樣不行,就找個地方坐下,閉上眼睛,調整呼吸,讓自己進入一種非常靜心的狀態。等他感覺耳邊細微的聲音漸漸變得清晰起來,就慢慢睜開了眼睛。
天上飛的,樹上叫的,地上跑的……數不勝數的動物,拚了命似的鑽進他的視線,爭寵一般。
他刻意避開蜂蛹蟻穴等會讓他感到不適的地方,昏倒的問題解決了,但天上的鳥兒還在自由飛翔,樹上的雀兒還在歡快歌唱,地上的動物在不遠處窺視著,挑釁著,並沒有誰主動撲到他懷裏。
也許可以做一套簡易的弓箭來打獵,竹子、藤條都可以就地取材,那就做吧!
仿佛天生就會,一點難度都沒有。
做好了弓箭,瞄準最近的獵物,獵物發現了他,正要跑,結果他射出去的木箭更快,他得到了第一隻獵物。
緊接著,是第二隻,第三隻,一射一個準,從沒失手過……
整個過程,陳藍玉都非常輕鬆快樂,就好像自己是一隻被關在籠子裏溫柔豢養的猛獸,第一次被放出來捕獵。
他呼吸著,屬於他的,自由的,不一樣的空氣。他忘我地,在密林深處快速而恣意地奔跑,並順利避開了所有聰明的或者愚蠢的陷阱。
直到背後的布兜裏傳來睡醒的黝黝的嬌叫聲,他才回過神來,伸手拍拍它,猶如一頭猛虎,溫柔地安撫和寵溺他的玫瑰……
他提著獵物,決定找一處水源處理它們。於是他寧心靜氣,側耳細聽,很快就判斷出了水源的方位,沒走多久就看到了瀑布。
他從小到大沒處理過食材,但既然連殺生這樣不肯為的事都做了,事後開膛破肚也沒什麽可怕的。然後,他又一次“天生就會”地處理起食材,直到秦星亮找來。
蒙雨隻管衝茶,靜靜地聽陳藍玉說話,臉上始終帶著淺淺的笑意,他說話時語速輕快又神采飛揚的樣子,光是看,光是聽,就是一種享受。
他好像,很少,像現在這樣興奮和激動。他好像,變了一點點,有另外一個人的影子,可是正因為這樣,更迷人了。
……
陳藍玉和秦星亮麵對麵,各自張羅著手裏的烤肉。
有好幾次,秦星亮聽到誇張的地方,想要反駁,調侃陳藍玉逮著個機會就吹大牛,嘴張到一半又忍住了。陳藍玉什麽時候吹過牛……其實他也聽得津津有味。
秦星亮舉著一大塊烤得流油的焦肉正要啃,突然想起什麽,朝山崖跑去,對著家的方向放了幾個信號彈。
“掐著時間給我娘報平安,今晚又可以安心在山上過夜了。”
蒙雨感歎,跟阿秦這樣的商戶之家比起來,她們這些父母擔任公職的孩子,小時候是留守兒童,長大了是留守青年。如果有人問,你爹長啥樣?自己都要想半天,哦,原來我爹長這樣啊。
陳藍玉也很少見著他爹,通常他起床時他爹已經出門了,他睡下了他爹還沒回來,太晚了直接不回家。
陳藍玉家,男人任文職,女人擔武職,他阿娘駐守邊疆,已經整整兩年沒回家了。他阿姐雖隻是個教官,真要打仗,或是戰事吃緊,也是要上戰場的。
真要算起來,主理山房的陳藍玉最清閑,收藏保管古籍,收羅民間文化,填充書庫內容,壓力不大,但責任不小,每個人都兢兢業業,他更要刻苦勤勉。
“如果暮城真有戰事,我想,我會跟阿姐、阿娘上戰場。”陳藍玉很堅定地說。
蒙雨很想應和說我也想去,但她去了能幹什麽?拖後腿?給戰士們縫補衣服?想想還是不說為妙。
“有時我想,暮城這麽安穩,是因為有人在流血守衛。也可能是我想多了,暮城哪來的戰事?”秦星亮發表完見解,繼續嚼肉,心裏想著,如果有一天,真打仗了,他可以,捐些錢?
秦星亮主動請纓,今晚他值守,理由是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他要看一整晚的月亮。
陳藍玉和蒙雨仰躺著,看了一會月亮便打起哈欠,沒過多久就背靠背睡著了,沒過多久又麵對麵抱著睡熟了。
秦星亮逗了一會小花豹,喂它吃烤肉,尬聊著“隻吃生肉養不熟”之類的話題,反正也沒人聽見。喜歡夜間覓食的小花豹因為吃飽喝足,此刻正趴在火堆旁昏昏欲睡。
秦星亮不能睡,出來兩天,有些事情必須處理。他從衣襟裏掏出一個本子,又從火堆邊上找來一根木炭,一邊想一邊在紙上寫寫劃劃。這世上哪有那麽多天才,至少他秦星亮不是,背地裏與時間相爭,才能讓自己看起來格外遊手好閑。
陳藍玉一身血衣,站在懸崖邊。
“藍玉,不要!”蒙雨一路追來,在身後聲嘶力竭地大喊。
陳藍玉轉過身,對她溫柔又絕決的一笑,然後毫不猶豫地跳下深崖。陳藍玉的身體在急速地下墜,以一種絕望的,飛翔的姿態……
如若有人,在夜光中,遠遠地看著這一切,會看到悲情壯烈的美。
活下去,不要死……蒙雨淒厲的叫喊一點一點地微弱下去,變成絕望的低吟,最後連哭聲都沒有了,單薄的身體趴在懸崖邊,微微地顫抖著。
……
秦星亮忙完手上的事,天剛蒙蒙亮。
他看了看相擁而眠的兩個人,想起白天看到的紅葉藤,當時還讚歎這秋葉紅得好看……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他扯來藤蔓,想把這兩個人框在裏麵。
從小大到,秦星亮就見過雞心,或者說隻記得雞心的形狀。很快,他最愛的兩個人,就被他裝進紅葉雞心裏。他看了看,覺得還是單調了點,又去扯了很多紅葉,灑在相擁而眠的兩個人身上。
哎呀呀,好浪漫,等陳藍玉和蒙雨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顆巨大的紅心裏,喜氣洋洋的,怕是恨不能立刻成親呢。
可是當他喝了一杯殘茶,抬眼一看,一地血紅,沉睡中的兩個人,好像相擁而死一樣……太不吉利了。
秦星亮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趕緊起身用手去掃落葉。掃著掃著便聽到蒙雨低聲喊著什麽,緊緊抱在一起的兩個人看起來都很痛苦。
“藍玉,你把人抱那麽緊幹嘛?快鬆手,蒙雨都快喘不上氣了。”秦星亮用力地搖晃陳藍玉,“快醒醒,你們這樣,看起來很滑稽哎!”
是夢啊?
陳藍玉又一次,體會到劫後餘生般的慶幸。
他沒有跳崖,沒有死。
她沒有心碎,沒有哭。
蒙雨看著臉色蒼白,似是痛苦到虛脫的陳藍玉,滿眼探究。
“可能是,睡前說了邊境的戰事,說了想去打仗,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陳藍玉試圖解釋道。
“藍玉,你,是不是經常做這樣的噩夢?”蒙雨問。
“嗯,每次醒來,都很悲痛,又很慶幸,我還活著,而且活得好好的。”
“你覺得,這些夢是什麽?”蒙雨又問。
“我猜想,極有可能,是前世的記憶。”陳藍玉說到這裏,語氣裏已經有了自我調侃的說笑意味。
“一個人怎麽能帶著前世的記憶生活呢?”蒙雨像是自言自語。
沒想到這句話被秦星亮聽到了,他迅速接過話題“估計是過橋那天孟婆煮湯,火候不夠,藥力不足……”
這話逗得陳藍玉哈哈大笑起來,蒙雨看向陳藍玉,這次,她從他一往如常的溫潤笑容裏,看到了一絲不明的苦澀。
藍玉,我做了一個夢,我看到血衣的你,站在崖邊,跳下深淵……什麽樣的痛苦,才會讓一個原本有一線生機的年輕人放棄活著,毅然跳崖,粉身碎骨?
蒙雨意識到,他們可能做了同一個夢,但她什麽都沒說。這樣的夢,她隻做一次,就痛徹心扉。
她的月光,她的藍玉,無數個深夜,被暗黑的花朵一遍又一遍地吞噬,一定很疼吧?但,前世無關緊要,這一生,我要好好愛你。
下山之前,秦星亮照例負責收拾東西,蒙雨拉著陳藍玉去看天邊的流雲。
她把他引到懸崖邊,問“怕嗎?”
“怕。”
“怕什麽?”
“怕死,怕辜負,怕失去一切,怕萬念俱灰,怕保護不了所愛,怕所有的鮮活瞬間陷入幻滅……活得越美,越深刻,就越怕死,而一旦失去,就又怕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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