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再見已是千年
黑珍珠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碎開的,輕柔的陽光透過黑珍珠上微小的縫隙照在我臉上,有種陌生的感覺。
我慢慢的睜開眼睛,又一次聽見了他的聲音。
“昨夜,楚軍退出營地七十裏,這戰爭,是到了了結的時候了。”
我輕輕柔柔的開口,是我不敢相信的奢望:“蘇黎,是你嗎?”
沒人回答。
隻能聽見那我曾無比熟悉的心跳聲。
是他!一定是他!
我激動的奮力從黑珍珠微小的縫隙中爬出去,在夕陽柔和的萬裏霞光中,那張我本以為再也無緣見到的臉,就這麽突兀的出現在我眼前,沒有經過歲月的染指,美好的一如我們初見。
我顫抖的看著他,想念了那麽久,如今真的見了,那麽多想對他說的話湧到嘴角,竟化成了一句最平凡的問候:“蘇黎,你還好嗎?”
蘇黎站在邊關的城牆上,逆著光極目遠眺,彷佛是帶了無盡的光芒在身上。
他的目光穿過我的身體,落在我身後無限延綿的山巒之上,絲毫沒有感覺到我的存在。
我這才想起,我早在救了蘇黎後就已經死了,如今還能看見他的,大抵是我尚還苟延殘喘的幽魂罷了。
想起這些之後,我神情黯了黯,隨即感覺到一陣眩暈,休養了很久的魂魄因為無所依靠,從黑珍珠裏出來之後更加虛弱。我貪戀的看著蘇黎,直到意識漸漸模糊,才不甘願的爬回他胸前的黑珍珠裏去。
這顆珍珠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成為我的棲身之所的,在混混沌沌的沉睡中,我竟慢慢的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在喂養著我原本已經四處飛散的魂魄。直到三四年的光景之後,這種感覺才慢慢消失。
後來,我便失去了意識,隻是恍惚記得,蘇黎在我耳邊說:“語兒,千年之後,我在煙雨河畔等你,一定要記得回來。”
我在黑珍珠裏大喘口氣,想了這麽多,剛剛成形的魂魄便有些承受不住。我急忙靜氣凝神,在不時搖晃的黑珍珠裏,漸漸沉睡。
“將軍,你胸前佩戴的黑珍珠小巧玲瓏,是心上人送的?”
守城的士兵半開玩笑,半是認真的問著在眺望著萬裏江山的蘇澤。
不知道為什麽,蘇澤雖然話不多,也並不刻意跟士兵們親近,卻是在兵營裏最得人心的一個將軍。
蘇澤看著士兵淡淡的開口:“李牧,你今日話有點多了。”
被叫李牧的士兵有點詫異,他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守城士兵罷了,蘇將軍竟然知道他的名字。
李牧雖然沒有得到答案,心裏卻得到了莫大的滿足,笑顛顛跑去認真的巡邏了,走之前還不忘跟身邊的兵們炫耀一句:“我跟你說,蘇將軍知道我的名字,你看他多重視我!”語氣中滿是自豪。
一旁的兵們鄙視的看了他幾眼,頗有些不屑的說:“這算什麽,蘇將軍還知道我家鄉在哪呢。”
李牧白他一眼,仍是心滿意足的跑去巡邏了。
看著跑開的李牧,蘇澤不禁莞爾一笑,他的身後是精神抖擻的士兵們,映在他的眼中,卻是最親最近的人。
初到戰場時,他還不過是個徒有將軍頭銜的毛頭小子。
第一次領兵出征雖然險勝,卻因為他的失誤,東國損失了兵將三千人。
事後,蘇澤欲自刎以祭奠那些在戰場上枉送了性命的士兵。
沉浸在失去兄弟的哀傷中的眾將士們卻跪下求他,將士們齊聲道:“蘇將軍若執意如此,吾等,今日便一同斃命!”
蘇澤沉著聲:“是我害死了那些枉死的兄弟,蘇澤今日死不足惜!”
將士們拔劍抵喉,聲音更大:“將軍若執意如此,吾等,今日便一同斃命!”
從不知道眼淚是什麽滋味的蘇澤,在那一刻,竟紅了眼眶。
他緩緩將破雲劍從喉間放下,親自走下高台,一個個扶起那些將他視如生命的士兵們,那一刻,他告訴自己:蘇澤,這是用命跟隨你的人,日後,便是你用命守護的人。
那一戰,是蘇澤的軍旅生涯中最慘烈的一戰,跟後來他那些堪比完美的輝煌戰績相比,根本無法相提並論,而那一戰卻是史官著墨最多的一戰。
史官這樣評價那場戰役:蘇將是東國有史以來最得軍心的一任將軍,分析其原因,不過是給了其麾下士兵們作為人的尊嚴,作為兵的驕傲。將士們信服的,不是東國的將軍,是一個叫蘇澤的人。
曾經最艱難的一段歲月,如今想起來也不過是須臾的功夫,蘇澤嘴角淺笑,沉在眼底的是歲月沉澱後的睿智與深沉。
如今,他早已不在是那個隻會紙上談兵的青澀少年了,站在城牆上極目遠眺的,是楚國聞名色變的少年英雄,是東國士兵們眼中最敬佩的將軍。
而大家都忘了,這個已有三年軍齡的將軍,也不過還隻是個一十七歲的少年而已。
蘇澤抬起頭,看著夜幕漸籠的天空,輕不可聞的歎了口氣:“如今我離家,竟也有三年了。”
夢境離亂的恍惚中聽到這句話,不知道又沉睡了幾天的我終於又淚流滿麵的醒來,原來,我曾在黑珍珠裏看到和聽到的一切竟都是真的麽?
那些在寒風刺骨的天氣裏,他伏在三足幾上仔細研究軍情的日子。
那些他不眠不休隻為了在戰場上護住每一位士兵的日子。
那些為了救麾下士兵而刀口舔血的日子。
那些留在他身上深深淺淺的傷痕……
竟都是真的麽?
我閉上眼睛,卻還是淚流滿麵,那些留在他身上的傷痕,都是我觸手可及的心疼。
蘇黎,如果你絲毫不在乎又一次犧牲在戰場,那為何千年前還要讓我來赴你這場千年之約呢?
黑珍珠在顫抖,那道因為穿了紅線而破開的裂痕像是承受不住一個幽魂的執念一般,悄無聲息的破開了。我猝不及防的跌坐在地上,有些慌亂的去擦眼角的淚珠,虛空的袖子挨到眼角的時候才猛然想起,我隻是個幽魂,就算哭泣,蘇黎他又怎麽能看的見呢?
果然,蘇黎此刻安靜的端坐在書案前,正翻閱著什麽,根本沒有意識到,有個剛剛從他胸前的黑珍珠裏跌落出來的幽魂正專注的看著他。
我的蘇黎,一如記憶中的俊美,側臉沉浸在柔和的燭光中,有種溫暖而幽靜的感覺。
我伸出手,有些顫抖的撫上他的臉,是我熟悉的溫暖,蘇黎,我來赴你的約了,你感覺到了嗎?
蘇黎眉心輕皺,放下了手中的書卷,緩緩向帳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