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痼症犯了
幽築貢院,前院
滿院子的人,清一色的絳紫衛服、玄色平帽,腰間配繡春刀,都是東廠裏番衛。方才這裏鬧得凶,裏院又隔著遠,顧雲汐她們才沒聽到隊伍進院的動靜。
冷青堂身著團花湛青穿銀絲的麒麟紋蟒袍,落座在正房高台中央的鏤花紫檀太師椅上。他的身後,分別站的是東廠掌邢千戶程萬裏與貢院裏的顧媽媽。
冷青堂垂目品了口茶,臉上神色自若,頭也不回說道:
“我說顧媽媽,您院子裏跑了人,居然勞動了東廠一整支番隊的人力去找,您老和您調教出來的姑娘也算真能個兒了。”
聲音很輕,語氣卻是異常的冰冷,令聞者瞬間像被封凍,毛骨悚然。
“哎呦……哎呦,我的爺,老身知錯了,老身實在……大意了……”
他身後,顧媽媽的身子已然抖個不停,一個勁用手中的帕子擦汗,著實被他漫不經心的質問嚇得不輕。
隨即,她又換上笑模樣,湊上前兩步低聲下氣的討好:
“這別院上下哪個不仰仗著督主爺您的本事?老身命婆子仔細檢查過了,索性那丫頭身子還是清白完整,老身定會好好管教,看一會兒不往死裏打她,讓她長長記性!”
冷青堂笑容淺淡,不緊不慢的把手裏的茶杯遞出去,立刻有侍從接住。
“行啦,您老一把年紀,怎麽除了打還是打?姑娘家不比男孩子,真打壞了,您擔待得起嗎?”
“是!是!老身真是越老越糊塗……”
……
“姐姐!雲瑤姐”
顧雲汐一路叫一路提著碎花百褶子水裙的大擺一口氣從裏院奔到了前院。
分開廠衛番隊的人牆擠進包圍圈,她立刻就看到正跪在院子中央、全身被五花大綁著的顧雲瑤。
此刻,顧雲瑤頭上的發髻早就沒了形狀,隻剩下滿頭蒿草般雜亂的頭發隨意垂在肩膀處,滿臉的塵土,形貌也比之前清減了太多,可見在外麵奔波的一路吃了不少苦。
“雲汐?……雲汐!”
看到顧雲汐,顧雲瑤淒然淚下,膝蓋在堅硬的青石地麵上挪蹭了兩步,向她靠近。
顧雲瑤的身旁直挺挺趴著一名男子,看不清臉,也是一頭亂發。剛剛挨了杖邢,三十大棍打下去,此刻人已經皮開肉綻,徹底昏死過去。
正午白晃晃的陽光打在他那滿身血汙上,那猩紅的色彩越發刺目。
顧雲汐向那醒目的顏色上隻看了一眼,胃裏就驟然翻起悶腥。她咬緊下唇,強忍住才沒吐出來。腦子裏“轟隆隆”陣陣鈍響不止,好像炸開的重雷。
“雲汐妹妹,你跑的太快了……”
蕭小慎紮進人牆找到她,登時看到她血色不正的臉。素來清楚她會昏血,他馬上用身子擋在她眼前,不讓她看到地上那具皮開肉綻的血腥軀體。
顧雲汐身子一軟倒在地上。
“雲汐!”
顧雲瑤深知妹妹的體質,對她一個驚呼。卻見她借勢轉身,支撐著向著冷青堂所在的位置艱難爬了幾步。
“督主,顧媽媽,求你們饒了姐姐這次吧!”
“……雲汐?”
麵對對見到顧雲汐的第一刻,冷青堂神色淡漠的臉上顯出細微的驚詫,他根本想不到眼前的女孩竟是如此羸弱。
上次聽聞她正病恙,不容他過去看望便被皇貴妃召喚了進宮去。可他清楚記得,就在大半年前見到她的那時,她的形容
也絕不曾似現在這樣的虛脫不堪。
顧媽媽挪了兩步,敏銳的眼光早已察覺到冷青堂眼底的驚疑,幹笑著解釋:
“這丫頭……一直病著,就沒好利索……”
“雲汐,這地方不是你該來的,回屋吧,過會兒我去找你說話。”
對待顧雲汐,冷青堂說話的語氣總是還有些溫度。
“督主,爺!您饒了姐姐這次吧,求您了!雲汐保證,姐姐她再不會有下次了!”
顧雲汐不走,跪地咚咚咚的磕頭,淚如雨下:
“求您了!看在姐姐在這院子裏與我們一同生活了這些年的份上,饒過她這次吧!求您了”
十幾個響頭磕在地上,聲音如擂鼓般清晰,雲汐再次抬頭,額頭上蹭出了大片血痕。
“雲汐……”
冷青堂兩眼微微睜大,右手狠狠攥了太師椅的扶手,似是沒料到她會如此。一時間,眸中絲絲凜寒之氣有所緩和。
蕭小慎最會察言做事,不等自家督主吩咐,直接上來拉她:
“雲汐妹妹,快走!走吧”
顧雲汐掙紮兩下,隱忍著不適,神色還是倔強。
眼前的景象都飛似的旋轉著,所有人的身影越發模糊起來。顧雲汐身子如風吹著的枯葉,搖搖欲墜。
冷青堂的位置就在顧雲汐的正對麵,他已察覺出她的異狀,從太師椅上慢慢起身,兩眸死死鎖住下方的女孩。
她突然“哇”的張嘴,一口鮮血噴在地上。
人群裏掀起陣陣騷亂。
“哎呦!這是又犯病了,快來人拉住她啊!”
顧媽媽奔下台階,張著兩手呼喚下人們過來幫忙。從前她也是動不動就昏倒,可吐血的狀況還真是始料未及的頭一遭。
這時候,冷青堂已經飛身出去,幾個健步到顧雲汐麵前,展臂將她摟在懷中。
她輕盈的好像一片落葉,腰部更是不盈一握。
“丫頭!丫頭”
冷青堂低聲呼喚,隨顧雲汐頹然向下滑的身子跌在地上,他單膝著地,掰正她的臉看過去。
顧雲汐徹底昏厥了,麵如白紙,有縷縷的紅顏色從她的嘴角、耳目中滲出來。
此番情節著實令冷青堂內心悚然,即使他經年出入東廠昭獄,目睹過太多受嚴邢蹂躪後的麵孔,似乎也沒產生像如今這麽震驚撼怖的感覺。
蕭小慎也被嚇得不輕,兩腿一軟跪在督主身邊。
“督主,屬下沒用!屬下該死”
冷青堂黑著臉狠剮了蕭小慎一眼,旋即擼起顧雲汐的袖口,將素白的兩指搭到她的脈上。
心中算是有數了……
他又支起她的身子,兩個指頭在她背上的風門、魄戶兩穴迅速點了一下。
複看顧雲汐的臉,冷青堂的神色得以鬆弛。橫抱了她起身,他竟撇下一院子的人快步進了裏院。
臥房內,顧雲瑾正倚在八仙桌邊吃點心,她一向乖覺,斷然不會沒事跑到前院去摻和顧雲瑤的破事。
房門冷不丁被人一腳踢開,顧雲瑾嚇得渾身哆嗦,那口剛剛下咽的黏米桂花團子正好卡在了喉嚨裏,憋得她一陣手舞足蹈。
“出去!”
冷青堂惡的盯著顧雲瑾,語氣陰冷的命令。
“……”
顧雲瑾急忙灌了兩口水,紅著臉跑出去了。
冷青堂將顧雲汐平放到床上,吩咐跟來的蕭小慎:
“關門!”
蕭小慎依照命令做好,隨後在門前正立,靜靜注視冷青堂脫了皂靴上了床。
顧雲汐此刻昏昏沉沉,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胸中像是壓了一塊巨石,憋得她無法喘息,更是不能張口言語。
恍惚中被人輕輕的扶起來,雙腿盤實坐正,接著後背貼上了一雙軟儒溫暖的手掌。
有陣陣異樣的氣息從脊背的皮膚直往身體裏鑽,像是一股溫暖的氣流包圍了全身,那是一種任何語言無法描繪的舒爽感覺。僵板的軀體似是被那源源不斷的氣流融化了,逐漸恢複了應有的柔韌。
一柱香的功夫後,冷青堂收了內力,用袍袖蘸了蘸額頭,轉身下床。蕭小慎極有眼色,急忙過來為督主蹬上官靴。
“督主,雲汐妹妹沒事了吧?”
“沒什麽大礙。她有昏血的舊症,撞見受刑的趙安自然情緒過激,致使體內血流逆行。你也是,怎麽叫她跑出來了?”
“屬下甘願領罰。”蕭小慎垂頭,悶悶說道。
“罷了,你現在去前院,吩咐婆子們給姑娘煮碗黑糖甜棗水來,務要熱一些。”
“啊?”
“還不快去”
“是!屬下謝督主不罰之恩。”
蕭小慎起立,憨裏憨氣的笑笑,跑出去了。
冷青堂是大羿皇廷大內裏麵數一數二的武功高手,生性風雅,文武全才,對醫理也有所研究。
方才見顧雲汐七竅流血,為其把脈才知她正臨月事,加之又犯昏血,使得痼症加劇,體內血流逆行。
所幸他及時出手,封了她的兩個關鍵穴道,又將自身真氣輸至她的體內,才使得逆行的血流被引回了正跡。
趁顧雲汐還未完全清醒,冷青堂倒背雙臂,信步在三姐妹的閨房裏轉了一圈。
屋子是裏外間的格局。
裏間較為寬敞,光線充足。背麵擺了張檀香木彩鈿繡床,上懸粉嫩嫩的金絲繡球團花帷幔,瓔珞絲絛綁的金鉤子上掛著十二生肖流蘇香囊,內裏隱隱散著茉花的香氣。床上是精致的珍珠鑲邊抱花枕頭和嶄新的玫色錦緞穿金芙蓉被褥。
繡床西麵,紫氣仙來的祥雲棗木臉盆架上置了鋥亮的金盆。南麵便是喜鵲蹬梅的妝台。再旁邊的陳設,就是一套棗木八仙如意桌椅和一組金絲楠雕紋衣櫃。
冷青堂向那妝台上的三折螺鈿七寶屏風樣式的梳妝鏡台上掃了一眼,不用說都能知道,這屋的主人定是顧雲瑾!
冷青堂不語,挺步回到外屋。
這邊的擺設明顯不如裏間的奢華。屋子南北兩頭也各擺了一張繡床、兩架妝台和兩組衣櫃。不究木料,僅從雕花簡樸的竹節圖案來看,便沒有裏屋的氣派。
再看顧雲汐床頭,藤紋床頭搭著件青色長衫,上有同色絲線織就百蝶花紋。這外套的料子雖是錦緞,顏色卻經反複漿洗甚是暗淡。對襟處有塊別樣的鑲邊引起冷青堂的注意,細看,哪裏是什麽鑲邊,分明是塊碎花布打上的補丁。
冷青堂內心橫生出悶憤的情緒。
身為皇宮內侍首席,他豈會不知這貢院上下與皇宮裏麵一樣,人都是慣於捧高踩低,欺軟怕硬之輩。
想來顧雲汐身子弱,性子又屬溫潤,顧媽媽斷定她進不得皇宮,無法給這院子裏的一幹人等帶來好處,在吃穿用度方麵有意苛待。而下人們就也學她,對顧雲汐怠慢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