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請君入甕(1)
西景門,琅天巷
一輛馬車停在西緝事廠提督府對麵的街角。車簾挑起,東廠廠役孫秉跳下車,把馬凳安在地上,而後將馬車裏的顧雲汐攙扶下來。
向對麵的提督府張望一下,顧雲汐的神色不免有些驚訝。
朱門高脊的四方官邸真是豪華而氣派。至今她都沒去過自家督主的府邸,不知那裏的聲勢如何,至少眼前這座宅院的氣派程度並不次於從前她居住過的貢院。
安置好顧雲汐,孫秉自行穿過寬闊的街道,走到對麵的提督府門前通報。
那人的性格總是老實巴交的。來的一路上,就算和顧雲汐同搭乘一輛馬車,他也不和她講一句話,當時車輿裏麵尤為冷清尷尬的氣氛讓她好生別扭了一陣子。
顧雲汐站在馬車被陽光折射出的一寸暗影裏,注視街上川流來往的人群。
有男有女,挑擔子的提籃兒的,光頭的戴鬥帽的,各色各樣,以她的眼睛去辨別的話,一時半刻確難認清哪些是東廠番衛的喬妝。
向四處又看了看,她沒找到自家督主的影子。想到從東廠出來之後他就先行一步和她分開了,現在也不知正在何處盯向這邊看。
突然之間,顧雲汐感覺自己沒著沒落的待在一個陌生的環境裏,身子便猛然一僵,全身感覺微微的冰涼。
鎮定,鎮定!笑,要笑!
心裏記掛著督主臨行以前對她的再三囑咐,顧雲汐暗暗告誡自己一定要冷靜。
自家督主絕對不會欺騙自己,他說來,就一定會來!說不定,此刻的他就在某處不起眼的角落裏麵注視這裏。
顧雲汐認為,自己長期以來承蒙督主的照顧,如今正是好好表現,報答他的最好機會
孫秉通報回來不多時,隻見對麵闊綽的朱紅大門開啟,身著便服的明瀾在兩三個小太監簇擁下,闊步走出來。
走到街中央看到女裝的顧雲汐那時,明瀾倏的愣住了。看她正歪頭笑容清甜,他忙提了衣擺,三步並兩步的飛奔過來。
站在顧雲汐麵前,明瀾並不開口講話,微挑了雙眉,目光在顧雲汐周身上下反複流連,懷疑而熾烈,漸漸聚集成一簇強烈的亮光從眼中迸射出來。
懷疑,是一時看不穿她這身打扮的動機。熾烈,隻因此刻的她太過美麗,令他不禁開始產生強烈的妒忌,他恨東廠提督怎麽會有如此豔福!
身後的幾個小太監出乎意料的瞪大了兩眼。秦鍾不止一次見過顧雲汐,眼下的她突然改了裝,竟如一朵嬌嬈怒放的花兒,叫人心生奇癢。
“……你果然是女孩……”
相望不多時,明瀾盯著顧雲汐率先開口,陰柔女氣的聲音聽得顧雲汐周身一緊,極是不爽。
花瓣臉龐始終凝著醉人的微笑,飄身一個萬福之後,她柔聲說道:
“明督主,雲官兒今日奉家師之命,特送來陳年佳釀‘蘆花白’一壇,以答謝重陽節明督主差人贈送禮物之情。”
話音剛落,她身旁的孫秉立刻獻上一壇酒。
以酒換酒,多一點旁的東西也沒有,這東廠提督到底有多不待見明瀾!
以冷青堂對明瀾這類人的了解,一旦某事被他看穿便絕不能再遮遮掩掩,任何掩飾隻會讓他更加猖獗、更為難纏。不如先退一步,之後一棍子打趴他,叫他再不敢背後做小動作。
明瀾朝旁邊遞個眼色,秦鍾將酒壇子抱過去。
顧雲汐盈盈一笑,百媚千嬌:“另外,還有我親手做的一盒璿花酥獻給明督主。”
顧雲汐從車轅處提起一個食盒,遞向明瀾:“這是我個人的一點心意,還望明督主笑納。”
“你做的?你會做這些?”
明瀾一手提著食
盒木把,一手揭開盒蓋。裏麵確實擺著兩排四方酥白的糖霜糕點。
顧雲汐輕鬆的笑笑:
“當初與明督主相識,您曾問雲官兒到東廠都會些什麽,雲官兒自慚形穢不好作答,其實我會的……無非是這些灶廚上的活計罷了。家師的一日三餐,都靠我一人打理。”
“嗬嗬……冷督主真是有福之人……”
明瀾不自然的冷笑,一字一句從牙縫裏生擠出來,表情並不輕鬆。
確實,有豔福、也有口服,奶奶的
將食盒交給手下,明瀾的手掌在袍袖裏麵狠狠的握成拳頭,眸光一轉,落遍顧雲汐全身。
水藍的拖地長裙襯的是具窈窕纖細的身姿,額頭光潔,柳眉精致,一對棕色的眼眸裏閃耀著靈動璀璨的光華,輕抿的櫻唇如桃花的粉瓣瑩瑩欲滴,讓人看了總忍不住想要彎下身子,細細的一吻芳澤。
番衛打扮時她就嫋嫋俊秀,讓他橫生出太多的想法。如今盛然女裝,還戴了他送的耳環。在她與他對話之間,那耳環上的菊花珠就在明瀾眼前兀自曳動,搖搖欲墜,晃得他整個人也跟著飄飄欲仙起來。
這小東西確實頗有姿色,如此梳妝,果真和那時的番衛不一樣了……
眼瞅著明瀾和他帶來的人全都直眉瞪眼盯著她看,虎視眈眈之中又帶著垂涎三尺的邪念,顧雲汐暗自氣惱。
西廠的太監,怎麽比正常男人還要好色?偏偏自己答應了督主,絕對會向明瀾微笑,從頭笑到尾。
於是她笑容暖暖的再次對明瀾福了福身,聲音婉轉繾綣:
“既然謝禮已送到明督主手中,雲官兒這便告退了,願督主福澤綿長。”
“等等!”明瀾伸手攔住顧雲汐:“本督還沒讓你走,你急什麽?”
顧雲汐內心並不慌張,自知明瀾不會這麽輕易就放她離開。
不久前,她故意拉他摔下馬車,又弄髒了他嶄新漂亮的提督官帽,直到現在他定是還在記仇呢!
“明督主,您想做什麽?”
顧雲汐舉頭看向他,眸光勇敢而堅定,晶瑩欲滴的嘴唇輕鬆的勾起,笑容並不減半分。
“你欠本督一個答案,時至今日還不肯講實話嗎?”
明瀾的雙目死死抵在顧雲汐的麵容上,目光銳利且冰冷,妖嬈的五官因帶上似笑非笑的表情變得有些獰然。
他一步步向她走近。
孫秉看到顧雲汐被逼到背貼馬車的瞬間剛要衝過去,就和馬車夫一齊那幾個小太監包圍。
“明督主,你到底想做什麽!”場麵有點不受控製,顧雲汐不免失聲叫起來。
明瀾用力攥住她一隻手腕,調笑一聲:
“本督還要問你呢!小雲官兒,你到底想做什麽?別和本督玩心眼,及早說實話!否則,信不信本督現在就把你拉進提督府,嚴刑拷問……”
另一隻手勾起蘭花指,玩味的在顧雲汐下巴上撓了撓。
她感覺一陣惡心。不知自家的督主是不是正在親眼注視這一幕?
不行,決不能給他丟臉,必須完成任務。
“明督主上次去東廠拜會家師,是雲官兒出言無狀,後被家師好一頓訓斥。時逢重陽蒙明督主饋贈重禮,雲官兒過來向督主當麵表達謝意,難道有錯?”
話畢,她一副可憐無辜的模樣,眼裏水波飛舞,好像就快委屈的哭出來。
“明督主,你弄疼我了……”
明瀾全身一震,神情翩然恍惚。
看看左右,幾個小太監哪裏還管什麽孫秉和車夫,此刻都在直勾勾瞅著正在督主淫威下苦苦哀求掙紮著的顧雲汐,有的還擺出滿臉的同情。
明瀾咳嗽兩聲,小太監們急忙回
過神來,肅然站直。
手下一鬆,顧雲汐從明瀾的禁錮中脫身,痛苦的撫弄自己的手腕。
明瀾盯住她不放,繼續逼問:“冷公公知道你來找我嗎?”
“當然知道,不然雲官兒哪裏弄來的蘆花白?這酒三十年才出一壇,比我師父的歲數都大,自然是他送給明督主的謝禮!您不放我走,師父他要等急了!”
顧雲汐低頭揉手腕,頭也不抬的答話,麵色紅紅的小表情憋屈得很。
明瀾不覺陰陰的笑了幾聲:
“那好,你回答了本督的問題,本督立馬放你回去。”
“明督主又要問什麽?”
“你到底是誰?叫什麽?”
真是正中下懷的提問!
顧雲汐輕盈一笑,梨窩淺淺,好不動人。
“明督主未曾喝酒人怎麽就先暈了?我叫雲官兒,自然是東廠提督的徒弟,這些您當初去東廠的時候,家師不是已經告訴過您了?怎麽現在又來問我?”
明瀾挑眉,妖豔的嘴唇勾起一抹怪笑。
“別和本督裝蒜!你師父為何將你女扮男裝藏在東廠?本督當初問起,他又為何騙本督說你是個小太監?!
質問的同時明瀾眼底迸出兩道精光,向前幾寸,身子完全貼到顧雲汐身上,輕慢的蹭著。
惶鄂的表情在顧雲汐嬌好的容顏上轉瞬即逝。
明公公,這是你自己往坑裏跳的!
“想知道,今晚子時北郊清風寺,我會親口告訴您答案,如何?”
隱忍著內心強烈的憎惡,顧雲汐表情極輕鬆的說完,仰麵含笑看向明瀾,櫻唇輕翹,溢出幾分挑釁的意味。
好在明瀾不改色膽包天的本質,讓她及時發現了可乘之機
“督主……”
“別聽她的!”
明瀾身後的小太監們聽出端倪,紛紛提醒督主不要輕易上當。
咄咄而自詡的神色在妖冶的麵容上逐漸凝固。
“小東西,你又想和本督玩心眼?就在這裏說,不說清楚休想回去!”
“明督主在害怕什麽?”她驀地反問漫笑,眼神略帶譏誚。
“放肆”明瀾被她徹底激怒了,嗓音尖細的瞪眼嗬斥。
見她神色有所收斂,怒意隨之減去大半,他調笑著問道:“說說看,本督怕什麽?”
“這清風寺裏素來都有鬧鬼的傳聞,老早以前雲官兒就很好奇,想要過去一探究竟。明督主不願隨我前去的話,莫非是怕遇鬼嗎?”
水眸轉動,顧雲汐想出絕好的激將法。
“笑話!本督官拜正二品,是堂堂的西廠提督,從來就不信什麽鬼神之說!就算真有鬼,也是它害怕本督!”
“那好!那您今晚就隨我同去!”顧雲汐又一揚頭,笑容詭黠。
明瀾沒有即刻回答,目光投在顧雲汐花朵似的臉上紋絲不動。盯了一刻後他突然俯了頭,嘴唇湊到她的耳邊,水樣陰柔的聲音低到了極限:
“本督今晚按時去了,你就把有關你的一切全講出來,然後悄悄的跟了本督。雲官兒,本督喜歡你……”
不斷吐納出的熱氣如數噴到顧雲汐的耳朵上,搞得她半張臉都在發癢。
聽得悚然心驚,她斜身閃到旁邊,不忘對明瀾嫣然一笑。
“明督主,您先赴約再談以後!今晚子時,你我清風寺見!”
“好,一言為定!”
明瀾邪謔的挑高一側彎眉,繼而對小太監們揮手:
“放他們走!咱們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