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嫣晚入府
錢皇後被掌事宮女繪聲繪色的敘述說得胸腔俱震,眯細的雙眸中,兩道驚懼的光芒迸射而出。
將記憶細細濾過,錢皇後呢喃著:
“本宮記得,十多年前邊老督主的案子,就發生在鄭氏滅門慘案之後。當時宮中曾有傳言,是邊督主的徒弟主動接下案子,將他師父下了詔獄,嚴刑致死。隻因萬歲爺不愛聽這些個陳年舊事,後來也就沒人再敢提起。”
素瀲麵色麻木的哼了聲,兩手互攏,對皇後道:
“陳年舊事也罷,隻是咱們在宮裏過了許久,誰不知很多傳言確不是空穴來風。您看,那冷青堂後來還不是掌管了東廠,皇上後來又把司禮監、錦衣衛指揮權和貢院都交了他去?”
錢皇後了然點頭,兀的將眸光放選,迷茫之中顯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哀婉:
“咱們萬歲爺就是這性子,信誰時便是對他一百一的好,恨不得把整個皇宮都賞了他去。倘若疑起心來,那人便是萬劫不複,再難翻身了。說來也怨不得他,當年他能登到這龍位上來,也是經曆過太多算計,一路血雨腥風中披荊斬棘過來的……”
“我的娘娘!”
聽皇後說得越發沒譜沒邊兒,素瀲慌得整個人直接跪到了地上,顏若芙蓉的粉麵上添上更多恐慌不安的表情:
“娘娘!方才奴婢所言都是為娘娘著想,並非存心給您平添煩惱……”
“起來吧。”
錢皇後睨向誠惶誠恐的素瀲,有些無奈的對她淡聲細語,語氣略為倦怠:
“本宮也知冷青堂的性子,做事確為心狠尖利。可好不容易拉過來的膀臂,你叫輕易放下,本宮總有些不舍。”
素瀲的兩眸迅速轉了兩周,頓了頓道:
“俗話說,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可凡事留條後路總不為過,特別是對冷青堂這權宦,娘娘還是多存些心較為安穩。”
錢皇後讚同的點頭,邊思邊緩道:
“上午咱們皇上來時與本宮提起,說冷青堂既已出了大牢,罰都罰了,叫本宮想著隨便賞他點什麽,春宴的事就算暫時平了。如今你一說,倒幫本宮琢磨琢磨,該是賞他點什麽才好。”
打一巴掌揉三揉,這皇上倒也滑頭。明知政派之間爭鬥,他便順了朝臣之意,先借他們之手承辦了東廠提督,接下來再賞他東西。明著安撫,暗地也不想將他得罪太狠。
因此賞賜他的東西,不能太過惹眼,又能得當發揮其用處。
素瀲慧黠彎唇,輕做一笑,略略下腰湊向皇後道:
“奴婢聽說,那冷府裏頭多是內侍,年輕丫鬟甚少。許是因冷督主是個太監,怕是有些事上犯忌諱。眼下說賞賜他什麽,倒不如以您的名兒給他送個伶俐的姑娘,模樣要周正些的……”
錢皇後皺眉搖頭:
“他去江安之前,本宮早有打算,可他也不傻。這事兒要是辦不好,他不但不會領本宮人情,反倒覺得本宮不信他,非要在他身邊插個眼線。哎呦,不妥、不妥!!!”
素瀲和顏微笑,似胸有成竹:
“娘娘,如今局勢和之前大不相同啦。他領了八十杖刑在府裏養傷,正需人手。您借此時機派人過去,於冷公公就是雪中送炭,他必然不會拒絕。您呢,既能順利安插下自己的眼線,又能顯出皇上對他的體恤之恩,不是一舉多得嗎?”
錢皇後長舒口氣,側頭沉默一刻,逐的起身,漫步行走時做細致思考,落地華麗的明黃飛鳳裙,在秀紅柔軟的繡毯上搖曳生輝。
倏的止步,錢皇後轉身,與素瀲四目相對:
“人選方麵還要好好把關,模樣要標致,性子更要沉穩。腦筋不能太死,卻也不能聰明過頭。選好了,帶來先給本宮看看。”
素瀲頷首領命:“是,奴婢記下了,請娘娘放心。
……
西廠,地牢
皮鞭夾棍一番招待,把顧媽媽折騰得沒了人樣。
牢裏她挺刑不過,將自己知道的事全說了出來,躺在地上痛哭不已。
“明督主……該說的,老身……俱都說了……真不敢……有所隱瞞……老身,冤枉……”
牢房外麵,明瀾陰森森的勾了勾香唇,神情極是滿意。
看樣子,這五品老宮嫗確是把該吐的都吐幹淨了。
注視牢裏滿身傷痕的貢院掌事,明瀾側頭對身邊的緹騎悄聲嘀咕幾句,轉身出了大牢。
在正廳裏略作休息,飲了杯茶,明瀾陷入沉思,腦中逐步將這些天來,自己從顧雲瑾、顧媽媽以及幽築貢院其他人嘴裏掏出的線索,依依連成一條線。
安宏見機行事,跪在自家督主腳下為其
捶腿,諂媚的神色活脫脫一隻舔狗。
明瀾很是快活,兩指掐著安宏白嫩的臉蛋,舉止輕浮。
安宏故作扭捏,嬌聲嗯了兩嗓子。窺見今日督主心情不錯,就試探問他:
“督主,您方才在想什麽?”
“本督想啊,姓顧的婆子說,十一年前入冬,是冷公公親手將顧雲汐那丫頭送入貢院。那孩子又帶了一身痼疾,見血便昏。本督隱約記得,十一年前,京城裏麵似乎發生過什麽事……”
安宏手上沒停,便錘邊道:
“督主,十多年前屬下年幼,對陳年舊事不甚清楚。您想知道,屬下找些年長者,一問便知。”
“嗯,這事要快!另外,你找的那條線兒,進展如何了?”
安宏咧嘴笑了:
“您放心吧,那人昨天與屬下見過,告知屬下錢皇後那頭確有動靜。也就一兩天工夫,便會送她過去。督主,事情進展可比咱們預期的都要順利多呢!”
“嗯,不錯。”
明瀾閉目,聲音慵懶像是自語:
“那姑娘心懷仇恨,行事必然不擇手段……本督看行……”
冷府
晌午過後,冷青堂從昏睡中蘇醒。
房裏隻有江太醫與東廠千戶程萬裏。
那日從大理寺天牢裏出來,為及時處理督主身上的傷口,程萬裏遣散了房裏一幹仆人,也將顧雲汐打發去好好歇息。
起初顧雲汐不肯,非要守到督主醒來不可。後沒鬧一刻,人便支持不住昏過去了,被人抬回了她屋裏。
實際上,府裏頭知道督主是假太監的人,隻有程萬裏和江太醫。故,為督主擦身、上藥時唯有他們兩個在場,才可保證督主的秘密不被其他人發現。
當時,督主下身那片鮮血淋漓之處早已凝固為褐色堅硬的厚痂,陳血混和膿液緊粘衣褲,腥臭撲鼻。
為使督主少受些罪,程萬裏與江太醫兩人一個拿濕巾,一個持剪刀,頂著一身緊張大汗,小心翼翼操作,才將破爛中褲剪破,慢慢與傷口處脫離。
一番擦身、上藥包紮,冷青堂總算撿回半條命來。
督主醒來後,問過顧雲汐的情況,便急不可待從千戶口中打探東廠現狀。
“爺,那晚出事,錢皇後就派禁軍圍了東廠。如今擋頭們還在裏麵,根本不出來啊!”
程萬裏黑臉上神色凝重,立在床頭,歎聲道。
“錢皇後是在保護東廠!”
冷青堂兩臂壓在軟枕上,斬釘截鐵道:
“若非如此,神王的軍隊一旦入駐東廠,本督便再沒翻身的資本了。隻是時日長久,東廠難免受東宮的控製。
倘若本督猜測不錯,這次宮宴之事,就是西廠與萬氏父子聯手陷害本督,如今倒真叫明瀾得勢了。貢院歸了他,這不是好兆頭。隻怕那件事,早晚被他揪出來!”
程萬裏一旁心驚肉跳,瞪眼直視督主,忽然間話鋒轉變道:
“爺……不如,我們動手吧!”
江太醫本在桌邊書寫藥方,聽聞此言赫然刹了手中毛筆,愕然神情瞬息投向程萬裏。
作為督主的線人,對督主的現狀了解,他與程千戶的看法完全一致。
他們兩人俱都清楚,以自家爺如今的實力,令大羿乾坤顛倒隻在他一念之間。推翻現有皇權令立新君,對他而言,完全易如反掌
“現在還不是時機!”
冷青堂趴在床上,臉色肅然,果斷決絕道:
“本督未收集到足夠的口供,還不能為鄭國公與老督主翻案。貿然行動非但不能為先皇報仇雪恨,本督也會淪為千古罪人,被世人唾棄、遺臭萬年!”
……
顧雲汐感覺自己睡了好久,懵懵睜眼時,人正仰躺在床上。身上衣衫被換了新,頭發也梳了官髻。
屋裏燭火通明,昭昭有光,看來時辰不早了。
“姑娘……”
丫鬟晴兒守著她,兩眼哭成快要腫破皮的杏子。
見顧雲汐醒了,晴兒圓嘟嘟的臉頰瞬間綻放光輝,無抵激動的,站起身去桌邊端茶水。
“晴兒,我……我這是怎麽了?”
顧雲汐掙紮起身,忍著口腔裏的疼痛問。
“你兩天一宿沒闔眼了,腹中空空,鐵打的人也受不了啊!剛才人都暈在督主屋裏了。”
接過熱茶,顧雲汐猛灌了幾口。頓時,口瘡被熱水煞得沒命疼。她強忍著,喝完一杯又讓晴兒去添。
晴兒注視顧雲汐一壁往肚裏猛灌水,一壁被嘴裏的疼磨得五官挪移,眼圈不由得又紅起來
喝足水,顧雲汐急著蹬靴子下地:
“督主醒沒?兩天一夜了,我要去看他!”
晴兒一把攔住她:
“您別去了!瞧瞧您,自己都垮成什麽樣兒了,還替別人操心呢!人家那邊有人伺候,用不到咱們。”
“你這丫頭怎麽說話呢!督主如何就成‘別人’了……”
顧雲汐下了床,兩腳如踩棉花。她不管不顧,理正衣衫,語氣摻些些埋怨口吻,偏頭對晴兒道:
“督主的飲食起居向來都由我一手打理。這日子口他身上有重傷,我不親自照看怎麽行?!”
晴兒神色落寞,張張口欲言又止。
“你是怎麽了?”
顧雲汐察覺到晴兒表情窘迫,立刻變得驚惶,一把扯住她追問:
“你告訴我,是不是督主又出什麽事了?走,咱們過去看他!”
晴兒莫名的氣憤,用力擺了姑娘的手,將頭扭一遍忿忿跺腳:
“人家可好著呢,你還替他操什麽心!”
“你今兒個又發什麽魔怔!”
顧雲汐不明所以,白了晴兒一眼不再搭理她,自己快步奔出屋子。
督主院裏已經掌燈。遙遙望去,他那屋東麵,窗欞紙上映出一道黑色的人影。看起來,窈窕綽約的,莫非……莫非是女子?
顧雲汐當即心房劇顫一下,靴底好像粘上了青板石的路麵,半天挪不動半步。
她清楚,提督府裏多是年歲小的太監,與一些上歲數的男管事、老媽子,像晴兒那樣的小丫鬟屈指可數。
觀那黑影的發髻形狀,倒不像是個丫鬟。
她,到底是誰?
顧雲汐滿腹狐疑,忐忑不安挪到廊下,猶豫著推門進了屋。
督主側身臥在床上,臉麵向外,全身上下打理得幹淨整潔。他的榻前,坐著位麵容陌生的年輕女子。
看到顧雲汐那刻,冷青堂眼前一亮,似是見到惦念許久的人,親切不已。然而一瞬後,他便神色轉入平淡,幹瘦的臉上表情微凝,很不自在的對她笑笑:
“雲官兒……這位是宮裏來的嫣晚姑娘,快過來……與她見見……”
聽話聽音。
凡是督主人前喚她“雲官兒”之時,那人畢是不為熟悉的外人。如此可見,這位姑娘與督主的關係,並非有多親多近。
顧雲汐想到這裏,緊張的心情稍稍有了一絲放鬆。
慢吞吞走上前去,看看督主,繼而將驚惑目光轉向椅上端坐的嫣晚。
好一個美人!
隻見她青絲墨染,香腮雪積,美目璀璨透亮,瓊鼻嬌翹紅唇嫣然。搖搖燭火,將她巴掌大的小臉襯得如新月生輝。一襲流彩暗花如意裙,為她容色平添了許多豔逸。
不等顧雲汐先開口,嫣晚已然起身,幾步趕到她麵前,飄身一個萬福,開口間吐氣如蘭,嬌柔婉轉:
“奴婢見過雲公子。剛剛督主一直在與奴婢談論公子,說公子英少有為,將督主的日常起居料理得井井有條呢!”
“……”
因被忡忡心事壓著,顧雲汐此刻精神無法集中,對這姑娘的言語聽得雲裏霧裏,神情依舊懵懵糟糟。
一雙眼睛定定看著麵前的女子,隻覺得她風姿華美,婀娜的綽態滿是說不盡的溫柔,確是惹人憐愛。
嫣晚等了一刻,見顧雲汐愣呆呆隻是看她卻不說話,隻得尬然作笑,微微低了頭,攏手自顧自的繼續道:
“奴婢是錢皇後宮裏的婢女。因知冷督主重傷在身,錢皇後特派奴婢入提督府裏,親自照顧督主傷情。
督主的日常喜好,還望雲公子多多賜教奴婢。所做不周之處,還請公子指正一二。”
顧雲汐聽得心中微顫。
原來,這位叫“嫣晚”的姑娘,還是來自坤寧宮的……
“我們府裏人手夠用,別說一個督主,就是十個督主,公子也能照應過來,根本使喚不到宮裏的婢女!”
晴兒不知何時鑽進了屋,正叉腰站在顧雲汐的身後。
聽嫣晚說完,迅速跳出來插話,言辭犀利的狠懟了一句,並將“婢女”二字咬音過重。
似乎感覺到對方方才提及錢皇後宮裏,是在刻意向顧雲汐炫耀著她與眾不同的身份,晴兒氣不過,故拿話狠狠打壓她。
話畢,晴兒依然兩手叉腰,咫尺距離與嫣晚對視,眯細的兩眸含著絲絲敵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