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見玉玄磯
天光大亮,又是新晨
早膳過後,顧雲汐與晴兒離開提督府,街上信步轉悠。
早起那會兒工夫,顧雲汐又試著做了回“蛟珠梨”。以井水勾兌少許鹽粒、堿粉,嚐試模仿梨雨的鹹澀。遺憾的是,最終上灶蒸出的酪子如漿,完全凝不成形。
於是乎,實驗再度失敗。
顧雲汐已然心煩意亂,便吩咐晴兒換男裝,陪她到街麵上溜達散心。
走過一條條街,每過一間酒肆、茶樓,顧雲汐都會向掌櫃詢問,此間是否有梨雨可賣。
聞者頻頻搖頭,有些人甚至對顧雲汐主仆為異類,對之抱以極怪異的眼神。
梨雨,單以字麵之意理解,即為梨花綻放時節裏天降的春雨甘露,細究,卻是極其珍貴無比的稀罕物。
眼下臨近三月末,未至清明,梨樹本沒開花。即便再過數日,清明前後花期到來時,誰又能保證那段短暫時日內,老天爺保準會降下雨露?
因此梨雨之所求,天時地利缺一不可。
不知不覺走訪過十幾街區,一上午已過,主仆兩個累得緊,便於路旁一露天茶棚歇腳。
顧雲汐自是滿麵愁色,目光呆滯,盯著桌上的大碗茶默不作聲。腦子裏一團糟,橫思豎想,卻脫不開那盞蛟珠梨的影兒。
勾兌的井水做不出成型的酪子,可換做普通井水,做出的酪子卻不對味。
這如何是好?
晴兒一旁見了,快嘴又忍不住叨叨開來:
“咱們姑娘就是實在,人家說要你親手做,你便要親手去做,如何不能叫程千戶到宮裏找找人,托司膳房的姑姑們做出個別出心裁的東西來,送給那青倌人去了事。她也沒見天身後跟著您,如何得知那東西並非出自您的手?”
顧雲汐沉悶抬眼,望見桌對麵晴兒那股子憨直純真的勁頭,隻覺這丫頭也是可愛。
顧雲汐將煩躁的心情壓了壓,溫和笑笑,耐心對她解釋:
“這辦法我老早想過。咱們宮裏麵不是沒人,可眼下東廠正危,無數雙眼睛俱都盯向咱們,能不驚動宮裏便不驚動。等過了今兒個,若我還做不成相像的蛟珠梨來,也隻好再麻煩裕昭儀了。讓她以自己的名兒傳司膳房一道精品菜肴帶出宮來,交給傅丹青看看。”
晴兒眨眼,眸色微轉,似若有所思,圓嘟嘟糯白的臉上露出幾分擔憂。
“姑娘,您如何肯定有了畫像,咱們就定能尋到相貌與畫像上相同之人啊?萬一,她們三個都被壞人破了相,如何是好?咱們豈不是白忙活半天?”
這番道理並非是晴兒想的過多。事實上,同樣的顧慮,在顧雲汐心中始終存在著。
然眼下,東廠之外尚有活動自由的番子為數不多,人力匱乏。顧雲汐想出的法子雖笨,可對那些人而言,算是最力所能及的方案了。
顧雲汐苦笑一下,端碗飲口熱茶,隨後道:
“貢院裏的姑娘除了藝技超群,模樣自是百裏挑一的標誌。比起才藝,臉才是她們的本錢。破了相,人縱有奇技在身,也再不值錢。與其費勁將她們破相再折價賣出手,倒不如直接殺掉省心。橫豎她們幾個俱有案底在身,總歸麻煩,沒人願意因她們惹火上身。”
晴兒聽得明白,點點頭,睇視顧雲汐一張凝脂婉約的瓜子臉,淺聲笑道:
“確實,看到咱們姑娘如此水靈靈的一個人物,便知道貢院裏的女子們,容貌有多標誌了!”
顧雲汐被小丫鬟變相的稱讚誇得神色一怔,進而紅了臉,微嗔:
“死丫頭,越是沒正形了!”
晴兒不住“嗬嗬”喜笑。
顧雲汐撒目遠觀,目光變得虛空,感慨的聲音彌漫著絲絲悵然:
“隻要有恒心、夠細心,我想,左不過這三人裏麵總有一人能被救回!隻有人證在,便能指證春宴之事與咱們督主無關,如此,東廠也可早日解除禁軍圍困之苦。”
晴兒聽完,神情驀然一變,略是垂目,顯出幾許憂愁:
“真希望快點找到那三人……近二十天了,擋頭們一點消息也沒有,小慎……許久也見不到麵了……”
比起素日的嗓門,晴兒這會兒子聲調倒不算大。話到了後半句時,音色越發輕渺如煙。
顧雲汐與她距離隻隔一小方桌而已,不算太遠,故而對她之言聽得極是清晰。
立刻,顧雲汐瞪大了杏核眼,精致的五官猝然凝出極端難以置信的表情,驚聲叫嚷起來:。
“不會吧!晴兒,你……你看上我小慎哥啦?!何時的事?”
“哎呀,姑娘你小聲點!”
晴兒嬌羞無狀,滿麵赧紅,難為情的朝她怨懟一句。
“……”
顧雲汐這時冷靜下來,環看左右,隻見茶棚裏其他幾桌茶客俱都在瞠目結舌,徇聲直直視向她與晴兒,臉上神神情各異,盡是些疑惑、震驚與詫異不解之色。
顧雲汐瞬間意識到,自己與晴兒都是女扮男裝出門,剛剛那兩嗓子喊叫,不難引人懷疑。
顧雲汐慌慌張張一口喝光碗中茶水,掏出幾枚銅板丟在桌上,拉起晴兒就跑。
待擺脫點那些怪怪的眼神,她們兩個才恢複漫溜。
顧雲汐轉頭看看晴兒,心想:
這兩對組合蠻不錯!自己與督主,自己的掌房丫鬟與督主的近身侍衛。
於是,她斐然若笑道:
“也好,你總不能跟我一輩子。再等
兩年你長大些,我就與督主、程叔去說,將你指給小慎哥便是。”
晴兒默然,臉色複又漲紅,羞澀的低頭不再言語。
路上行人越來越多,熙熙攘攘、絡繹紛紛。
顧雲汐這時發覺,眼下她們所在的這條街上鋪麵林立,散商地攤明顯比剛剛經過的幾條街都要多,難怪會吸引大批遊客前來。
“怪了,今兒個是什麽日子?”
“姑娘,今兒是十五,前麵就是皇家道觀‘蓬仙觀’了。每年清明以前,逢十五,道觀便會山門大開,迎四方香客。這幾年,每是這日子口,當朝國師玉玄磯都會駕臨道觀,開壇。”
在貢院生活那時,顧雲汐幾乎過著與世隔絕、消息閉塞的日子。而今對晴兒口述的事情,知之甚少。聽她道完,便不甚感興趣。
再走不多時,主仆兩人跟隨江鯽般擁擠遊走的人群大隊,已然行至蓬仙觀的地界。
這處不愧為皇家道觀!
還未接近正門,方圓幾裏以外已見朱牆高聳巍峨、璃瓦澄黃透亮。細觀,那每片琉璃瓦的邊沿處,俱都雕刻有飛龍一隻,威風凜凜、栩栩如生,雕工精湛到蜿蜒的龍身上,每片細小的鱗甲都是紋理清晰。無處不在彰顯,此處有別與其他道觀,沾染著皇家貴胄的輝煌與氣派。
舉頭,目光越過閃光的琉璃瓦牆頭,可見座座精致樓宇,莊嚴佇立,高下有序。參天古樹鬱鬱蔥蔥、排排簇簇,如翠綠的雲朵,接連於在樓宇、廡殿之間,成為滿目朱紅之中,一道道極是養眼的裝點。
紅牆近處,偶有古樹的幾枝,被新發的茂密嫩葉兒壓彎腰的細杈,含羞垂於琉璃瓦上。清風拂過,翡色斑駁,那麵紅牆與臨近的潔淨路麵上,便生出一派活的暗影,隨葉動的節奏,不斷氤氳起伏。
似被那婆娑的景致所迷,走了一刻後晴兒突的心血來潮,扯住顧雲汐的手臂,眉目飛揚,神色欣喜道:
“姑娘,咱們也進道觀裏玩玩吧!”
顧雲汐看晴兒興奮不已,本不想令她失望。可偏偏此時,腦中那盞蛟珠梨轉得正歡,閃爍不斷的畫麵晃得她頭疼。
顧雲汐眸子一暗,搖搖頭:
“別了,咱們往前再走走,還有正事要辦呢!”
“好姑娘,求求你嘛!晴兒好久都沒上街了。今天難得十五,集市熱鬧,咱們就耍一刻嘛!”
顧雲汐見她求得委實可憐,想想後便點頭答應了:
“那好,咱們就玩一刻時辰,隨後到前麵那條街上,看看再有無酒肆茶樓。”
“好嘞!多謝姑娘!”
晴兒喜得兩眸發亮,像燦爛的星光,對準顧雲汐不停閃耀。
顧雲汐沉了臉,喋喋抱怨起來:
“說你許多次了,出門在外,就不能喊我‘公子’……”
一句話還沒完,人便被性急的晴兒拽住手臂向右側轉身,向蓬仙觀的外門挪步過去。
人頭攢動,密集如麻,視野所及之處全是一個個緩慢搖擺的後腦勺,顧雲汐根本看不全這所皇家道觀的形貌,隻感覺在蒼鬆翠柏間,處處金碧、氣勢如虹,渾身被一股凜然的肅穆之氣加持著。
顧雲汐一壁慢步走,一壁靜靜感受這不同尋常的氣息,內心暗道:
這股能使慕名者前來觀瞻拜、進而肅然起敬的氣息,不僅是由眾數信徒之虔誠心與修行者之悟道心所凝聚而成的道家大氣,還有,該是來自其沾染了“皇家”二字,所昭示出的的磅礴、恢宏之氣。
耐著性,主仆兩個跟在緩緩行進的人群中央,步步挪移,總算進到了主殿裏。
正位神龕上供奉有三清祖師之神像,個個麵目慈善,神態祥和,使下首善男信女們瞻仰時,內心陡生出崇敬之感。
神龕下設楠木長條香案,案上擺紫金雙耳香爐一隻、蓮花燭台與青銅花觚各有。
三清祖師神像上方與正殿四方位,俱懸掛成對的蓮花幡與飛龍踏珠寶蓋。
顧雲汐與晴兒先於香案前刺繡蒲團上匐神拜過三清祖師,後向道士捐了些香燭錢。最後,顧雲汐在晴兒的攛掇下,走到正殿東側卜卦處,搖了一簽出來。
白須老道於座上接過卦簽,略略看過,神色恍是一凝。隨之偏頭,看向裝扮俊逸的顧雲汐,和顏問詢:
“敢問公子,此簽所問何事?”
顧雲汐內心莫名緊張,不好意思的微笑,與晴兒對視一眼,才正頭直視道者,答道:
“問姻緣。”
老道剛要張口,視線倏地偏轉,瞳眸被一火紅之色浸得徹底。
一記清音,泛著凜凜不可回絕之勢,自顧雲汐身後升起:
“既求姻緣,便由貧道為公子解此簽文可好?”
顧雲汐應聲回頭之際,老道已然起身,與來者彼此揖手見禮。
那人一襲大紅八卦仙衣、墨發高束,頭頂上清芙蓉冠,身形欣長,仙姿非凡。
觀麵貌,隻見一張臉棱角分明,膚色白璧無瑕之中透出絲絲冷俊;眼眸烏黑,一雙瞳仁幽暗無溫,深不見底。長眉淡雅,自帶一派與世無爭的清寂。瓊鼻高挺,唇形絕美,抿合時,流露出漠然疏離的勢頭。
若以“陌上人如玉”來比喻冷青堂之俊,那麽眼前之人,能夠完美的詮釋出他那超脫塵世、仙姿傲骨與冷漠疏淡之美的詩文,唯有那句:
玉骨冰肌寒照人。
顧雲汐呆呆注視眼前五官精致無缺的男子,不知是否被他那身焰色如火的道袍灼了臉
,於不知不覺間,麵頰竟然飛紅起來。
來者看到顧雲汐失態,唇線微動,似是一抹澹然笑意,逐向前又邁了兩步,與她距離更近。
晴兒皺眉,早已察覺到自家姑娘在這道人現身後,就顯得有些不太正常。伸手拉她退後了幾步,翻臉向著來者,沒好氣的質問過去:
“喂!你誰啊,別離我家公子太近!”
那道人身邊跟了個童子,聽聞晴兒語出不善,冷眼一笑,揚麵傲然,故意將聲音拉長道:
“這位是蓬仙觀觀主,當朝國師玉玄磯仙長!”
晴兒神色一驚,進而語塞。
紅人者冷漠的臉色更加陰沉,垂目睨向童子,斥了聲:
“多嘴!”
顧雲汐此刻已回神,複看眼前之人,表情錯愕。
觀此人年歲,比自家督主冷青堂還要小,居然是……當朝國師!
想來孝皇帝重奉道教儒學,此人既是當朝國師,該是皇上身邊之人吧
玉玄磯深邃的目光鎖定神情窘迫無狀的顧雲汐,張口間,悅耳之聲如鍾鳴玉撞:
“不知公子,可還認得貧道嗎?”
顧雲汐尬然,回答不出。她隻覺眼前人的聲音耳熟,是否見過,在哪處見過,全然沒了印象。
玉玄磯彎眼,若是翩然的笑意,隨口提示她道:
“三月初皇宮寶和殿上,貧道與公子曾有過一麵之緣。”
“!”
顧雲汐驚訝,這才想起,當初春宴事出,自己於寶和殿上遭明瀾掌攉。後有一人及時揚聲,恭請皇帝移駕道廬,這才免她二次受罰之苦。
顧雲汐如夢方醒,隻怪自己太過遲鈍,急忙向玉玄磯拱手道:
“失敬、失敬!在下眼拙,無意冒犯國師,請大人恕罪。”
玉玄磯擺手,笑意清淡:
“公子不必如此。那日公子置生死於度外,無畏權險、忠心維護主上之舉動,實令貧道敬佩。貧道雖不攝政,然與東廠冷督主有些私交。時近清明,宮內道廬與蓬仙觀兩處繁忙,故不便到提督府探望,不知冷督主如今的傷勢如何?”
“仙長放心,督主傷勢大好,再過十日左右,便可下地走動了。”
顧雲汐答得落落大方。
“那真是最好不過……”
玉玄磯欣然點頭,又語鋒一轉:
“今日有幸得遇公子觀中問卜,特來相幫一二。不知公子,是否介意將卦簽予貧道觀看?”
“……好……”
顧雲汐神色微赧,略作猶疑,還是將卦簽兩手呈給玉玄磯。
想來那日寶和殿上有他暗自相助,此人麵冷卻不帶惡相,該不會是奸險之人。
玉玄磯降低視線,向簽文題目看去:
“女媧煉石”
輕揚眉角,他又將卦簽翻過,默讀背後解簽語:
“昔日行船失了針,今朝依舊海中尋。若然尋得原針在,也費功夫也費心。”
顧雲汐緊盯玉玄磯的潔白顏麵,聚精會神。見他久時不語,粉紅精致的薄唇擁著一抹疏離的笑弧,不免心中沒底,怯怯問道:
“敢問仙長,此簽何解?”
玉玄磯終於舉頭,視線定定落向神情不安的顧雲汐,形容狡黠的反問:
“公子,真是問姻緣?”
“正是!”
“此乃下下簽,大凶之兆!”
明明隻是中簽,有緣人相守,費心費力之相。
“這……這怎麽會……”
顧雲汐不知受他哄騙,當即臉色煞白,急切而委屈的小表情落在旁人眼中,便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嬌媚姿態。
晴兒眉目挑高,精明銳利的眼光直逼玉玄磯,喝道:
“你這道士別信口開河!”
玉玄磯冷笑,神色略顯譏誚:
“修行之人不打誑語。此簽語曰‘大海撈針,勞心勞力之兆’,簽題恰是‘女媧煉石’。
女媧神者,耗盡元神煉就補天石而自損其身。若求功名利祿倒也好說,公子卻問一雙人之姻緣,那卦相便是,輕者勞燕分飛,重則……”
“如何?!”顧雲汐緊張到瞳眸驟縮,急急追問。
玉玄磯直走幾步,微微欠身,年輕俊美卻又麻木不仁的一張臉,與顧雲汐驚懼悲傷的小臉相距僅有二指。
雙眸大開,那對炯明的眸光仿佛能在瞬息間抵達她的身心深處,將她的靈魂看穿。
清音肅然冷厲,玉玄磯將一字一句說得明白透徹:
“兩人之中,終有一人殞身,死於非命!”
顧雲汐震驚到十指顫抖,“噔噔”倒退兩步,冷汗淋漓,如驟雨猛揮不止,顯然極難接受這種結果。
“不會的……這怎麽會……”
她焦慮的抬手,手背抹著汗津津的額頭。腕上那絲紅繩微動,兩粒精巧的金豆兒相互碰撞,牢牢牽動了玉玄磯的視線。
冷冽的幽光掠過深邃眼底,他輕笑著開口問:
“不知公子究竟看上哪家名門閨秀,何至如此焦灼啊?”
晴兒狠狠翻他一眼,拽住她家姑娘:
“我們走,不在這鬼地方逗留了,接著去尋梨雨!”
身後,玉玄磯兩眸中閃過一絲精芒,驟然高聲問道:
“公子可是在尋梨花時節天之甘露?貧道觀中,正有此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