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大鬧明府(1)
天光大亮,雲朵乍開,陽光籠罩在天地間,盛大而燦冉。
有一縷投進窗欞,透過輕薄的窗幔,照在寬敞大床上,光暈流轉,為床上偉岸英挺的身軀描繪出淺金的輪廓。
濃長的睫毛顫了顫,男子幽幽睜開眼。
康海坐在腳踏上,半身倚靠著床沿,頭一搖一顫的正犯瞌睡。守夜一宿,天亮時分,人往往都會發困。
感覺到床上有了動靜,康海一個激靈,人徹底清醒過來。
“督主?督主醒了!”
看到冷青堂坐起來,康海滿麵驚喜,激動得從腳踏上直接蹦了起來。
為督主披上袍子,康海不停詢問:
“爺覺得身子如何?小的即刻就去請江太醫來。您想吃什麽,小的吩咐廚房去做……”
陡然想到什麽,康海驟的禁聲,表情顯出些微的慌亂。
他頷首蹭到茶桌前,默默拿起茶杯,為督主倒茶添水。
冷青堂懵懵的環視四下,屋內陳設雅致精巧,分明就是顧雲汐的臥房。
手指撫著額頭,腦中細細回想自己昏迷以前樁樁件件的往事。
“雲官兒呢?”
他低著頭,兩指反複按壓眉心,嗓音鬱鬱而無力。
那麵傳過“嘩啦”一聲響動。原是康海被問得心驚膽寒,失手將茶壺摔在桌子上。
“爺!
他滿頭大汗跪在地上,惶恐而難過:
“小的們實在沒用……雲爺哦不,雲姑娘她……為取解藥去了明府,至今未歸……”
瞬間,空氣猶如凝滯,悶重的感覺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冷青堂依然保持著曲背垂頭的姿態,手撐額頭一動不動。麵上的神情,無人能夠看清。
半晌,他幽幽抬頭,沉聲問:
“程千戶可在?將他喚來。”
“是,小的這就去。”
康海快速起身,兩手低垂退到屋外。
冷青堂獨自挪到床下,動手穿衣穿鞋。毒氣才消,強烈的綿軟感控製著他的四肢,令他此時無法像從前那般行動自如。他便一步一頓的在這間房間裏遊蕩,眼神幽深卻空洞。
每寸角落裏都駐留著她的氣息,獨不見輕靈的身影,以及她那琉璃般明澈水透的眼眸。
心口被撕裂,血浪翻滾的劇痛感覺令冷青堂將要窒息。
為了他,她去找明瀾了,她果然去了……
房門有了動靜,是程萬裏打外麵進得屋來。
“督主。”
見冷青堂直挺挺站在地上,程萬裏快步走來伸手相攙,卻見督主對他擺了擺手。
“本督睡了多久?”
“五天五夜了。”
“東廠那頭幾件大案,眼下可有進展?”
“回督主,收到暗衛消息,萬刀堂與天下盟將於三日後如意嶺有所行動。其他幾樁還在暗查,賈疏仁那頭也是拷問幾圈,還吐出有用的信息。”
“萬刀堂與天下盟勾結西夷,對皇上、對咱們而言都是心腹大患,除掉他們已迫在眉睫。過會兒本督就去東廠,與大夥部署方案,先把萬刀堂的案子結了。”
冷青堂眸色沉了沉,突然說起:
“……雲汐去找明瀾了。”
程萬裏黝黑的大方臉上立顯愁雲,朝督主深深點了點頭。
康海那小太監機靈乖覺,極會做事。剛剛奉命去傳程萬裏時,他已向其知會過督主問起顧雲汐的事來。如此,程萬裏心中多少有所準備。
“那日您昏迷不醒,醫聖來過也是無力回天。之後玉玄磯現身,他教雲丫頭去找明瀾,以自身換取解藥……”
程萬裏無法繼續說完,兩眼凝滿通紅的血絲,垂頭哽聲道:
“說來說去都是屬下無能,前兩日去尋七番小隊的人馬正式帶回消息,蔣擋頭他們,於瞳山殞身了……”
冷青堂慢慢闔了眼,似沉浸在無邊無涯的悲慟之中無法抽身,容色晦暗道:
“事已至此,不怪玉玄磯也不怪蔣擋頭,他們俱都做了他們該做之事。”
“督主?”
程萬裏遁然瞪大兩眼,表情錯愕。
他,分明已從督主平靜的言辭之中,聽出了另一番隱含之意。
他用難以置信的目光,注視督主拖著麻木的身軀,攜有異常冷靜的表情徐徐走到門口。
冷靜,他那使人恐懼的……冷靜!
倏然舉臂,冷青堂猛的推開門扇,仰頭望向高空。
深邃的黑眸滿載了悔意、無奈與悲傷。
此時,這許多的情緒交雜為濃重的霧氣,形同一張厚重的麵具,覆蓋了他一張平
和卻無溫的臉。
任暖融融的陽光打在羸瘦孱白的五官上,卻化不開那雙晦暗的眸間,積聚的冰冷陰霾。
緩緩開口,沉吟之聲低靡而頹憊,滿溢了無可奈何的淒涼與悲哀:
“本督千萬籌謀,卻未料到蔣擋頭的失誤。眼下他橫死瞳山,本督也有推不開的責任。
本督曾在先皇麵前發下重誓,故大事未成,本督必要留下自己的性命。如今用上雲汐,確屬情非得已。
本督時常羨慕尋常百姓家,可以擁享歲月靜好,與所愛之人執手,看一世海晏河清。然世上有些事,本督注定沒的選擇!”
程萬裏了然,逐斂了內心萬般的痛楚,戚戚看向督主孑然的背影,問:
“宮裏的裕昭儀派人問過雲丫頭了,想與她約定見上一麵。前番被我搪塞過去,若是再來,該如何回她?”
冷青堂憂然想了想,答:
“若線人再來,告知本督辦萬刀堂的案子時受傷,雲汐日夜侍奉身染風熱。待其大安後,再與宮裏作聯絡。”
程萬裏神情一頓,略有猶豫:
“督主,雲丫頭在明瀾府上……不會有事吧?”
“賈疏仁的案子雖無實據指證萬氏,然萬氏與之定有牽連。
眼下明瀾以雲汐為質,斷不敢對她如何。而雲汐慧黠,也會在困境中保全自身。
待了結萬刀堂與天下盟,本督再想計策,迫明瀾放掉雲汐。”
眉頭收緊,逐漸變得清冷淩厲的眸色,定定投向蔚藍無垠的天空,仿若已然透過了稀薄的雲層,看到世界的另一彼端。
思緒百轉,冷青堂在心中默念:
丫頭,等我
……
明瀾剛下朝就被永寧宮傳喚了去。
皇貴妃要見他,他不敢耽擱,一路腳下生風趕過去。
剛邁進正殿門檻,便聽到裏麵萬玉瑤那喋喋不休的叫嚷聲:
“我早就告誡你不要張揚,不要太張揚!你就是不肯聽話”
接著是神樂侯萬禮的聲音,語氣透著十足的不耐:
“長姐就是敏感。皇上許久沒到你這裏來,來了總不能悶坐,定要與你拉拉家常。閑聊時隨口問過我在南苑的新宅,何至你緊張如此!”
“他是皇上,金口玉言豈能兒戲!別忘了,穆陽布政史如今還在東廠昭獄裏麵。
你再去知會母家幾位舅父,為官的行商的,處事務要謹慎圓滑,不可被人捉了把柄,惹火燒到本宮頭上!”
“你放心,他們幾個行事一向周密,便是與那些人往來合作,於紅利賬目上也都用化名。東廠再查,又如何抓到萬家的把柄……”
姐弟兩個爭論時,宮娥引領明瀾走進內閣,明瀾向兩位主子拱手施禮。
見他來,萬玉瑤忙把火氣向下壓了壓。
剛剛她與小侯爺所談之事已悉數傳入明瀾耳中,今見萬玉瑤臉色沉得難看,明瀾便上前勸慰道:
“娘娘安心,侯爺做事一向謹慎穩妥,斷不會留有後患。”
“你是不知,昨日皇上來永寧宮小坐,專門問起南苑的新府邸。似是聽到什麽風聲,說裏麵陳設奢靡,氣勢直壓他的皇城!”
萬玉瑤又心煩的瞥向萬禮,玉筍纖掌憤然拍桌,怨懟道:
“左不過是你揮金如土,樹大招風引來別人注意,將話遞到皇上那兒。眼下皇上已下口諭,讓東廠加緊理順賈疏仁官道的關係網。皇上這是動上真格了,看來日後還要有官員相繼落馬。”
明瀾垂目聆聽,沒做評論。
萬玉瑤抬起桃花眼直視垂手而立的明瀾,問:
“上回你說西廠已經拿了名叫‘顧雲汐’的貢女,你打算何時安排她入宮,到本宮這邊來伺候?”
明瀾聞言神色微僵,逐的拱手:
“此女眼下正在微臣府中,因是之前緝拿時人拘捕受傷,眼下尚在昏迷。待人醒了,微臣自會調教得當,親自送來永寧宮侍奉娘娘。”
“調教就不必了。本宮這裏有的是經驗足的教養嬤嬤,還會管不住一個小小宮娥?!”
有感皇貴妃剮來的眼神攜著絲絲入骨的涼意,明瀾不敢多言,隻得向其施禮:
“是,微臣謹遵娘娘懿旨。”
……
回府後剛過一重院,明瀾就看到侍奉顧雲汐的小丫鬟迎頭急急跑上來。
“督主,您可回來了!”
一見主子,小丫鬟慌裏慌張福了身,接著咧嘴哭起來,像是受了萬般的委屈。
“怎麽了?如此沒規矩!”
原本在永寧宮就憋了一肚子怨氣,如今見下人如此,
明瀾心煩叫嚷,嗓音尖利刺耳。
“督主,那個雲姑娘好厲害,硬是不沐浴也不肯更衣。我與菱荷又是苦勸了一上午,她反倒急了,您瞧瞧把我手撓的……”
明瀾忽的止步,詫異的看向小丫鬟骨瓷般細膩的小手。
果然,柔滑皙白的表麵盡是些條條道道的紅印,深淺不一,有些個已經破了皮兒,滲出鮮豔的血珠子來。
嘿呦!小貓就是小貓,精神頭蠻大。毒散睡過兩天,醒來就吃,吃飽了便開始撒潑,急不可待的揮舞貓爪子抓人了。
方才在永寧宮裏經萬玉瑤問起時,明瀾故意說顧雲汐尚未蘇醒,其實是想將她多留在府中幾日。
這隻傲嬌可愛的貓兒,不知讓他多少歡喜多少憂!
複看丫鬟手上傷痕,明瀾“噗嗤”笑了,眉眼間重紫的眼影揚得老高,對小丫鬟說:
“行了行了,這兒沒你事了,下去吧。也真是廢物,兩個大活人,折騰兩天,都沒能將幹淨衣裳給人家換上,好意思跟這哭!”
小丫鬟受了傷又挨主子斥責,心裏就更委屈了,抹著眼淚福身退去。
早在兩天前,顧雲汐就先於冷青堂一步,從昏迷的狀態裏清醒。
同樣中了絕魂散毒,她中毒時日短,施救及時,身子自然比冷青堂恢複得快些。
人醒後,也知自己被明瀾扣在他府裏,索性不再鬧。
既來之則安之,她穩穩的待在明瀾房裏,什麽好吃吃什麽,什麽滋補吃什麽,活活將明府裏的幾大廚、與伺候她的兩丫鬟折騰個溜夠!
吃飽喝足,她繼續倒頭大睡,一壁恢複體力,一壁想策略逃跑。
顧雲汐知道明瀾有潔癖,喜歡擺譜臭講究。
為保全自己,她故意不洗澡不更衣,就穿著來時被雨水淋透、而今也已自然風幹的火紅裙,散著滿頭油膩的長發。如此,明瀾必然嫌棄,不會想要沾她身子。
這招果然奏效,在她清醒之後的兩晚,明瀾都在西院的廂房裏過夜。
不過,他給兩丫鬟施壓、叫她們苦勸顧雲汐沐浴更衣的命令,倒是一刻沒有鬆懈過。
今日,兩丫鬟勸厭了,想要對顧雲汐用強。而顧雲汐也非省油燈,直接以暴治暴,兩丫鬟當然不是個兒了。
明瀾帶領幾名小太監,一路快步趕至他的臥房,老遠便聽到一陣“叮叮當當”打砸的動靜,以及年輕的男男女女磨破嘴皮的苦求聲。
明瀾內心幾分愉悅幾分詫異。
能玩出如此大的響動,看來貓兒的精力旺盛。可她在冷府時,也是這麽玩的?
明瀾走到廊前止步,默然看向身邊的小太監。
那人會意,率先抬腳邁上台階,湊到廊下房門前。
手剛一推門,一隻茶杯淩空飛來。虧得小太監閃身及時,俊秀的小白臉才沒被破相。
茶杯砸在門框上,立時粉身碎骨,瓷片四濺,驚得門外眾人急急蹲身,以兩手抱了頭。
明瀾掬著玩味十足的笑意,率先側身進了屋。
嗬!桌倒椅斜,這一地水漬與碎屑,可謂滿室狼藉啊
顧雲汐蓬頭垢麵,身著染汙的紅裙挺身站在架子床上,正光著兩隻髒兮兮的腳丫,踩了明瀾最為中意的蠶絲蜀錦被蹦歡呢!
見了滿麵驚愕的明瀾,她即刻停止跳床,接著動手撕扯他最愛的玫色合歡花紋浮光錦的床幔。
明瀾忍無可忍,破開陰柔銳利的嗓音,蘭花手指對準床上撒歡的小野貓大叫:
“顧雲汐!你、你要幹什麽”
她挑眼斜睨明瀾,一手抓起床幔頂端的白晶東珠瓔珞穗子,用力往下拽。
“顧雲汐……”
伴隨一記怦然之聲,大珠小珠遍地散落的雜亂音節,將明瀾半截詫然的驚呼無情的壓製了。
他與他身邊的人,俱是目瞪口呆,眼睜睜看著顧雲汐將那昂貴的瓔珞夜明珠流蘇拽斷,清瑩剔透的白晶碎石撒了遍地。
顧雲汐這時跳下床,隨手拾起流蘇上麵兩顆夜明珠,比對陽光照了照,又在掌心裏麵轉兩轉,勾眼笑道:
“這個不錯,該是很值錢。明瀾,這兩個我要了!”
明瀾好氣又好笑,心中對圈養這隻小貓兒的興趣越是濃了。
“本督可告訴你,這屋裏隨便一樣東西便抵你在東廠兩年的官俸。你最好給本督悠著點!鬧得太過火,憑你一條身子可不夠抵的!”
“我看你敢往前走!”
顧雲汐發覺明瀾揚唇邪笑,抬腿邁過一條傾倒的矮凳向她湊過來,急忙捏起一隻夜明珠高舉過頭,眸色生厲道:
“你敢過來,我立馬砸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