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雙喜臨門,終不歡而散
這日,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
一整天,蒼穹茫茫、白翳翻卷。雪片子洋洋灑灑的落在地上,發出簌簌的聲響,漸漸積厚。重煙樓台,裹覆在浩瀚冰晶白海之中,層層疊疊、延綿萬裏。
傍黑,璟孝皇帝駕臨曉夜軒。自那日靈鳴台顧雲瑤狠拒雙親害得閔夫人懸梁,帝君惱了這位昭儀,連帶得知她有了喜脈,一度也沒過來看她。
年關之際朝事不忙,帝君今日冒雪過來一是探望顧雲瑤,二為借其懷龍裔之事相互給個台階下,挽回兩人的情分。畢竟這溫順的女子在帝君的心目中,曾占有過相當的分量。
聽得內侍通傳,顧雲瑤身披青狐裘與宮人們立在廊下,見到帝君便要曲膝下跪,被他上前扶住。
“免禮,你如今懷了朕的孩子,要仔細養著,別跪了。”
璟孝皇帝掬起胖臉,眉眼笑彎,拉起顧雲瑤凝脂般的柔荑,驟感它有些微涼。
帝君轉身從胡公公手中抄起飛龍渡雲繡黃綢包裹的暖爐放入顧雲瑤的掌心,隨她一同進入正殿。
趙安很極有眼色,看出皇上要在曉夜軒裏用晚膳,這是最好不過的。
不敢耽擱,待兩位主子落座,趙安借空急匆匆奔出外苑,到禦膳房傳了些皇上喜吃的菜肴。
曉夜軒,帝君飲了半盞香茗後起身,在正殿裏緩步流連、四處觀看,口中道:
“瑤兒,你入宮服侍朕已是兩載餘,曉夜軒裏擺設陳舊樸素,也該換換了……”
顧雲瑤在圈椅上一愣,抬眼時,就見帝君負手挺身,朗聲道:
“傳朕口諭,裕昭儀閔氏,毓生名門,溫慧宅心、言容有度,即日起晉封裕妃,移居景陽宮。”
一時安寂。
曉夜軒的宮人們自是喜出望外,隻是眼瞅著主子還木木的端坐,容顏無波,其他人縱然內心歡喜也不敢表露在外。
察覺到氣氛陡然怪異,璟孝皇帝神情鬱鬱,犀利的眸光直視顧雲瑤,眉尾桀桀搐動。
胡公公見了忙是上前一步,攏背搭上笑臉,手裏不停比劃著對頌琴道:
“哎呦我說,這位姑姑平日裏挺機靈的一個人,今個兒曉夜軒雙喜臨門之事竟給她先樂傻了。還不快扶起你家主子,向萬歲爺謝恩啊!”
頌琴反應過來:“哦、哦……是、是雙喜臨門……”
慌手慌腳的正想要湊近主子,卻見顧雲瑤自行起身,向璟孝皇帝微微一福,緩聲不卑不亢:
“皇上,您方才叫錯了臣妾的姓氏,臣妾姓‘顧’,閨名雲瑤。”
氣氛再度凝重起來。
帝君負手,呼吸沉鈍悶憤不語,下人們頷首低眉,心跳惴惴。
頌琴麵色驚如死灰,與表情同樣惶恐的胡公公對過眼神,俱都陷入絕望。
良久,璟孝皇帝悄然長吐一口氣,隱忍著心底某些情緒,嚐試著繼續安撫說:
“瑤兒,朕知你心中多年的疾苦,可你認或不認,閔氏夫妻總歸還是你生身父母。好了,你如今初孕身子多有不適,朕體諒你。勿要多想,快些入席用膳吧。”
趙安回來得剛好,即刻吩咐傳膳。
酒菜上桌,伺候兩位主子入座。頌琴取過試毒的銀針,將菜品、飯食一一試過。
莫說皇上今日在曉夜軒裏用膳,自主子脈一出的那天起,頌琴與趙安便時時緊繃了一根弦。
後宮不比旁處,外麵看似光鮮亮麗,實則內裏殺機暗伏。
顧雲瑤眼下懷了皇上的孩子,後宮多少女人表麵上羨慕,背地裏卻是咬牙切齒的嫉妒。
此番皇上口諭,抬了顧雲瑤的位份又賜移居新宮,等到明個一早,這消息便會六宮皆知。
他們做下人的隻有處處小心,保得主子和她腹中龍裔全身全影,奴才們日後才有安穩日子過。
靜寂之中,兩人對桌吃得十分別扭。
璟孝皇帝深知顧雲瑤的性子,閔夫人認女之事才過不久,她念著從前心裏有氣還沒扭過勁頭。
然朕始終都是皇帝,九五之尊說一不二,別說去哪個嬪妃宮裏用膳,就算隻坐下說一兩句話,女人們誰敢不給個笑模樣?
雖是你懷有龍裔身子金貴,可朕非但不怪你將親母逼得懸梁,還抬了你的位份、賜你華麗宮殿,你還要鬧哪樣!
帝君壓著心頭憤懣,將白飯一口口咽下肚去,那如吞蠟的感覺委實不太好受。
眉頭深鎖,帝君幹脆落了碗筷。花梨木八仙桌上一聲扣響動靜不大,卻足可震破在場人的心魂。
璟孝皇帝直視顧雲瑤,見她碟裏的菜品沒動分毫,沉聲問:
“裕妃,這些飯菜不合你的胃口味?”
顧雲瑤麵無表情,嗓音清冷:
“臣妾自知才德有虧,對妃位受之有愧,還請皇上收回成命。”
“你……”
璟孝皇帝遁然心頭火氣,渾濁的眼底迸出錚錚利芒,拍案呼喝:
“君無戲言!裕妃,你存心要在此時煞風景——”
顧雲瑤戚戚笑過:
“臣妾自元日查出喜脈至今已過十日,皇上才來曉夜軒探望,難道不是為的閔氏?素來前朝與後宮息息相關,當初您與皇後娘娘極力想要促成臣妾認下他們,想來這事也與朝權之間有些關聯才是。”
“哼!”
帝君拂袖起身之際,宮人全部下跪,動作齊整。
“裕妃,看來是朕太寵你了,才讓你生出膽量揣度起朕的心思來。朕說過,閔瑞夫妻始終是你的父母,對你有生養之恩,你認也好不認也罷,始終都改不了姓閔。若然忤逆便是欺君抗旨,朕的後宮容不下你這般不敬父母、有違倫常之人!”
話音一落,璟孝皇帝決絕抬步,憤怒的奔出殿外。
“哎呦我說,您可真是的您……”
胡公公對顧雲瑤多有埋怨卻不敢說出口,氣急敗壞的彈彈手,跺腳追去了。
“主子,您這是何苦呢?!”
趙安與頌琴圍上來,一邊一個,將神色淒迷的顧雲瑤扶到玫瑰椅上坐好。
趙安半蹲下來,溫暖的大掌握住女子涼透的雙手,仰麵注視淚跡斑斑的她,光閃閃的眼底淬著心痛,脈脈而惋惜道:
“主子,皇上今個兒有意想要拉回您倆的關係,您何苦還要拒他?橫豎閔夫人再沒上門來纏,這事皇上不提就此過了,你為何還要當麵再提出來?”
顧雲瑤笑意麻木,唇瓣微抖:
“無情最是帝王家,在皇上眼中,本宮的皇兒也沒有前朝、沒有他的江山社稷重要。若然不為親和朝臣,他一早知我懷有他的骨肉,如何此時才是登門?”
眸光幽幽轉向趙安,顧雲瑤手捂小腹:
“趙安,本宮與皇上原就活在不同的世界,兩個人沒有共同與交集,本宮的孩子……本不該來到這個世上。”
趙安容色大驚,慌忙示意頌琴到門口查看有無旁人在場。
“娘娘,如今您已懷有皇上的子嗣,萬不可再說這等誅心之論。不管今後局勢怎樣,奴才都會陪伴娘娘,永不背離……”
“奴婢也是!”
頌琴才折回來就聽趙安在主子跟前信誓旦旦,自己也不落後,湊到顧雲瑤身邊,笑吟吟的作嬌聲討好:
“奴婢也不會背棄主子,主子且寬心養胎吧,我與趙公公為您馬首是瞻,誓死效忠。”
顧雲瑤內心好不感動,泠泠目光看著他們,逐漸濕紅了鼻頭。
帝愛榮寵對她而言不算什麽,本就不是屬於她的,失去也就失去了。最難能可貴的是她擁有了兩個忠心耿耿的下人,還有即將出世的孩子。縱然今後深宮裏的每一天冰雪交加,有他們相伴,她也會身覺溫暖,如沐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