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一個完完全全的死人
顧雲汐驚慌失措的跑出神武門外牽馬翻身,火火風風趕回東廠之時,冷青堂正坐在南院中他的屋裏,手持一小巧的琺琅擴鏡,距離桌上的羊皮一寸位置細細的看著什麽。
不久前東、西兩廠聯手平滅隱山叛亂,接著沒過兩天,明瀾就派人將當初拿下顧雲汐時,自她身上搜出的昆篁島圖退回了東廠。
經過與國師玉玄磯仔細確認,得到肯定,這張正是顧雲汐入雨燕塔取回的假圖。
如此可見,神樂侯萬禮始終相信隻有雷煥手中的寶圖才是真,那便再好不過。
然以吳庸口述之事的懸殊,在尚未摸清南疆萬家私兵的規模與底細之前,東廠並不敢貿然對萬家動手。
“快三月了,外頭很冷嗎?”
看到顧雲汐來,冷青堂留意到她的兩個麵頰紅撲撲,便以為她打外頭回來的路上策馬被冷風疝到了。
可溫潤指腹觸上那滑得好像緞子的肌膚,卻分明感覺到滾燙如火的灼熱。
“怎麽回事?”
冷青堂驚詫而緊張,將額頭抵向她的,覺得她也不是發燒。
顧雲汐不自在的扭頭去,身子從督主懷間掙開,此刻滿腦中都是明瀾放到最大、表情各異的妖冶臉孔,耳畔回蕩的是他放浪邪冷的笑聲。
“丫頭?”
冷青堂訝異的注視她,見她默不吭聲動手卸下護身的軟皮甲,從衣襟裏麵小心翼翼的掏出孫笙笙寫給兩廣總督的書信,雙手奉上:
“督主,給,孫婕妤寫給孫大人的手書。”
冷青堂接過,眼目微垂看到蠟封,想了想:
“丫頭,按照東廠慣例,經暗衛快馬發出的公文信函首先要由本督親自過目,你該明白吧?”
這非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東廠素來的行事作風。
凡事最怕萬一,任何可能威脅到朝廷、威脅到東廠之利益的事,冷青堂和他的手下都會盡最大可能,將之扼殺在萌芽階段。
顧雲汐呢,從加入東廠的那天開始就將自己的性命、榮辱與東廠牢牢栓在了一起。眼下督主提出意見,她自然不會拒絕。
接下來,二人便在書案前輕手輕腳的用工具揭開蠟封,掏出信皮裏麵手戔,逐行過目。
確認字跡交代的事項皆與顧雲汐提出的相差無異,才將紙頁重新合攏納入信皮,重新融上蠟封。
冷青堂喚來番衛,吩咐他安排下去,將書信千裏加急送往南疆。
之後,就在屋裏隻有他二人之際半摟她,無儔的眉眼神采煥然:
“丫頭,此番辛苦你了。”
卻見她容色怔怔的低頭不語,他便掬笑,玉白的食指為她挑起額邊一絲亂發,攏了攏問:
“你在想什麽,與我講講可好?”
顧雲汐陡然表情一凜,視向督主的眸色顯現焦灼:
“方才進宮……我、我遇到明瀾了。”
冷青堂眉心動了動,暖笑驟然凝頓,深邃的鳳目迸出一絲淩厲的光:
“他又尋你麻煩了?”
“督主,我感覺……他認出我來了!”
冷青堂驚詫:
“莫慌,何以見得?”
顧雲汐當即將自己與明瀾宮中偶遇,當時他那種種的詭譎舉止與怪異語言,一字不漏全說給督主聽。
冷青堂半晌凝神不語,眸底幽光隱隱流閃,如寒月冷霜。
踱步間沉思一刻,他下顎微揚,喃喃自語:
“數日前東廠經嚴密部署,已將隱山帝陵附近匿身的叛黨殲除,當時西廠全部力量皆聚在京畿羊坊口,照理說根本無機會與叛軍接觸,莫非是宮裏胡公公一脈向明瀾泄露了你的身份。時間上推斷,也無可能!”
顧雲汐細思,搖頭:
“若是宮裏的線人一早走漏風聲,明瀾不會如今才找上我。”
冷青堂忽而頓步,鳳目裏一寸驚芒驀然踱過。
“對了,那日麵具人並非一人逃脫,彼時你以短刃刺傷他,關鍵時刻一蒙麵女子現身將其救走,從此二人不知所蹤。”
“女子!?”
顧雲汐猝然心頭發涼,一股陰風悄然爬上脊背。
她竟然在這個時刻鬼使神差般想起曾經於深夜的皇宮裏麵現身、口技絕好的神秘女子。
“督主,逃跑的二人……會不會與明瀾聯手?”
冷青堂負手的琅華身形佇立不動,目光空茫的平視某處,緩緩搖頭幾分無力。
看過麵具人真實眉眼五官的人隻有他,單憑這一點冷青堂完全堅信,那人絕不可能與萬家、與西廠狼狽。
回神之際,目光偏轉時撞上女孩表情憂愁的小臉,逐的湊近她寬慰:
“今日你就留在東廠吧,宮裏一時半刻再別去了。司禮監的消息靈通,抽空我會派人過去問問柳秉筆,定然能夠得到可靠的消息。”
顧雲汐隻得乖乖聽從督主安排,趁午膳時辰將近,先行退出督主的房間回自己屋裏更換便服。
送走顧雲汐,冷青堂立在屋中細細想著什麽,幽黑的深眸眯細,內裏寒光彌漫,影綽斑駁。
還真是不作不死!
明瀾啊明瀾,前年我司禮監動手砍斷你在宮裏的爪牙,你人已算是死過一半。
就憑你,也敢說寄情於本督的雲汐?如此甚好,如此,你便是個完完全全的死人了——
……
顧雲瑤被許妃送回景陽宮,一進正殿,她滿麵披淚、哭花了妝容的悲切模樣立刻嚇壞了趙安。
“主子,您、您這是怎麽著了?”
趙安臉色發白,又是端茶,又忙不迭的吩咐宮婢們打來洗臉熱水,服侍主子淨麵。
顧雲瑤粉潤的唇瓣顫顫巍巍,未及開口又是陣陣哀鳴,幾乎快背差過氣去。
許妃見狀不斷勸慰:
“妹妹萬萬不可如此,你如今有了身孕,絕禁不起情緒太大波折,切記啊!”
趙安驅動陰細的嗓音灼灼追問頌琴:
“姑奶奶您行行好,快告訴奴才咱們主子究竟外頭遇到何事啦?”
頌琴嬌花似的臉麵惴惴,委屈得快要落淚:
“娘娘方才去了錦鯉湖,在那處水榭裏遇到皇貴妃正讓人拾掇個新入宮的婢子。她不是別人,正是、是小……”
悲切的眼目裏水波飛舞,迅速看過許妃便急急收了聲,未將“小主子”的稱呼說完整。
“是誰啊,您倒是說話啊?”
趙安急得摩拳跺腳。
“是雲汐!是本宮的雲汐啊!”
交椅上,顧雲瑤篤定的補充一句,接著又是痛哭失聲。
許妃歎息道:
“也怪本宮,見今日光照正好,非要提議帶妹妹去逛什麽園子,才叫你無端生出許多煩惱。”
顧雲瑤邊哭邊訴:
“嬪妾如何怪得姐姐?若非你我一道出門,嬪妾竟不知那苦命的妹妹已被西廠捉了去,輾轉送入永寧宮的森羅殿中任人宰割。
說來都是嬪妾無用,當年貢院裏護不住她,眼下人就在嬪妾麵前受虐,然嬪妾隻能眼睜睜看著,苦無對策。嗚嗚……”
許妃鼻翼一酸,眼眶也作發熱,親自上前為顧雲瑤摩挲後背:
“妹妹不可妄自菲薄,人各有命,雲汐的事如何怪得上你?”
顧雲瑤以羅帕擦麵,啜泣不已:
“方才儀仗走出水榭的那刻,雲汐那副欲哭無淚的眼光不斷向嬪妾看來,那分明是在向嬪妾求救啊。姐姐,你快替嬪妾出出主意,嬪妾該如何幫助我可憐的妹妹逃脫皇貴妃的魔掌啊?”
“這……”
許妃幽幽落座,思緒一片淩亂迷茫。
錦竹突然想到什麽,湊近道:
“主子,皇貴妃仗勢欺人,不如由裕主子出麵去求錢皇後。”
許妃須臾搖頭:
“不美。今日皇貴妃說那女孩是被西廠提督送進宮裏,想必早已識得她的閨名。且裕妹妹與瑾婕妤、雲汐都隨貢院前掌事之姓氏,名字皆有一字之差,可見關係非同一般。
適才皇貴妃明知雲汐底細還要堂而皇之在咱們麵前做戲,恐怕就是衝裕妹妹你去的。”
顧雲瑤當即神現惶恐,抓了許妃的葇荑,驚問:
“姐姐,你說方才皇貴妃是在演戲?故意在嬪妾麵前虐待雲汐?”
許妃點頭,無奈的垂了清眸:
“相信你曾聽到些傳聞,萬玉瑤忌上你這一胎,雖著欽天監林章正一天不落網歸案,皇宮無實質證據,可口口相傳總歸不會空穴來風。
誠然萬玉瑤這口惡氣不出,便會拿雲汐那丫頭紮筏。而你呢?偏要這會兒子跑去坤寧宮去求皇後。別說錢皇後不願為一介婢子出頭,即便她一口回絕了被萬玉瑤得知消息,必會對雲汐變本加厲的迫害。”
許妃的分析頭頭是道,並非全無依據。顧雲瑤當即呆呆的在交椅上定了身形,晶瑩的雪腮掛滿淚露。
又勸了一刻,待顧雲瑤的情緒稍是穩定,許妃才心情忐忑的往儲秀宮去了。
趙安隨即吩咐頌琴閉了正殿大門,攙扶顧雲瑤步入暖閣。
簾子落下,顧雲瑤一頭埋在趙安胸前,陣陣神傷。
靡靡淺吟啜泣揉碎了趙安的心房,他完全將宮規禮數拋在了腦後,隻管用堅實的臂膀圍住傷心至絕的女子,以溫暖的體熱熨帖她,為她驅散心中的委屈與幽怨。
“主子,您別難過,許主子說得在理,您如今懷著身孕千萬馬虎不得。營救小主子之事就交於奴才辦吧,容奴才一段工夫,定能想出個萬全之策來。”
顧雲瑤飲淚嗟歎:
“你我最是放心的,然眼下事關重大,那萬玉瑤心黑手狠,本宮隻怕雲汐那頭挺不了太久啊!”
趙安眉睫眨眨,語頓須臾,才試探道:
“莫若……奴才找茬出宮去,將此事報予冷督主知,讓他……”
“不可——”
顧雲瑤猝然翻臉,頃刻間整張精致的麵容上許多沉沉浮浮的悲傷之情煙消瓦解,如狂風過境一般被洗掠幹淨,轉而淪入了一派僵硬的怒火當中:
“本宮絕不準你去找他!冷青堂是何人品你我難道心中沒數?當年若非他設計以雲汐去明府換他一命,雲汐……我那單純的雲汐何至能有今日下場?!”
趙安神情遁然凝滯,片刻後和聲細語著嚐試勸導:
“主子,即便是冷督主心機過重,在您有孕一事上他也曾出力維護您。小主子這事也隻有動用他的權利,才好事半功倍,盡早助小主子脫噩啊……”
“本宮心意已決,你不必再說!”
顧雲瑤一晃從趙安胸前脫出,美目瞪圓,眸底炯炯火光衝天,硬聲硬氣道:
“那年雲汐隨冷青堂去了東廠本宮無力阻止,才使她認人不清,慘被他利用。今日本宮絕不會假以冷青堂之手搭救雲汐,就算傾盡所有本宮也要換回她來,本宮還要她留在身邊,不會再任人欺淩……”
趙安凝視顧雲瑤再次沉入無抵悲傷之中哽了嗓音,當即內心狠狠揪痛,上前圈女人入懷,哀求著:
“奴才知錯了,奴才再不會動心思去求冷督主,就自己埋頭想主意,主子休再動怒吧。”
顧雲瑤這才點頭,壓下淒涼情緒頭靠男子胸前,手撫他的衣襟,清婉吩咐:
“明日你先去四處探探風聲,將雲汐入宮後來的事打聽清楚,回來再做打算。”
“是,奴才謹記。”
趙安輕淺垂眸,目光深深看著香腮粉潤潮濕的動人女子,心神微動,湊過去在她的額上快速落了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