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保證不碰你一下
冷青堂回屋時外麵的細雨已經停歇,夜風輕柔催動花枝搖擺,沾濕帶露。
天穹綻開,月色羞赧透過窗欞,灑進淡淡些微的朦朧光暈。
顧雲汐坐在桌前正在等他,細白小手托腮,出神望著滿桌的飯菜。
冷青堂一身昂貴的彈花墨色長袍,腰間束著緞帶。
開門時,人隨著一股濕潤的冷風進來,衣擺飄搖繾綣,那清俊絕倫的身段迎著火燭勾出一攏金邊,好看得似從畫兒中走出來的人物。
女孩抬眼便見漫天璀璨星光盡在男子深邃的眼底,如寶石般的耀眼。
他看著她,緩緩暈開眼尾淺淡的笑紋,霎時攝了她的心魄。
顧雲汐起身,臉上微微發燙,強裝平淡之色,驚豔的眸色降低,指腹搔著灼熱的麵頰,甕聲一句:
“等您許久了,快快淨手坐下吃飯吧。”
冷青堂陶醉淺笑,微合眼目嗅了嗅,唇畔笑弧深刻,聲音如暖玉溫潤:
“好香!宮裏頭事多耽擱了,害你久等。”
春宴前夕總是司禮監最忙時。
今年春宴對督主、對她都是格外重要的時刻,絕對馬虎不得。
督主到麵盆前洗手那刻顧雲汐拿碗盛飯,放到督主的座位前。
二人隨後對坐,見桌上有壇“蘆花白”,冷青堂眼睛一亮:
“這酒如何在東廠?今日過節嗎?”
顧雲汐開壇斟滿一杯敬予督主,坐下笑吟吟解釋:
“我差人回府裏取來的。督主,您還在宮裏時線人就把消息帶回了,七皇子業已接到雲瑤姐身邊,我、我心裏別提多高興了!”
心緒複雜,酸、甜、苦、辣擰成一股浪頭,瞬間頂上咽喉。
顧雲汐眉眼一變,哽咽得再難說出整句話來。
冷青堂見之心疼,拉了坐椅靠近,玉白指頭撩過她的鬢發,輕歎著在她肩上拍了拍,細聲縹緲:
“如今雲瑤深諳後宮生存之道,也是好事一樁。”
顧雲汐淺淺點頭,換上一副笑臉:
“督主,吃飯吧。”
“好,吃飯。”
往嘴裏扒了幾口飯,女孩眸色凜然寒厲,沉聲道:
“可是,眼下那屠暮雪留在姐姐身邊,總讓人放心不下。”
冷青堂微一仰脖口吞下杯中瓊漿,促狹的眸中一絲風雅睥睨之態:
“她敢入宮絕是為昆篁圖而來,順帶以助萬玉瑤為名實則為報隱山之仇。可她怕是做夢都沒想到永寧宮驚變來得突然,萬玉瑤為求自保那麽快便將她踢到景陽宮了。
對屠暮雪而言,當務之急便是安穩立在宮裏頭,因此雲瑤便是她唯一的靠山,在目的尚未達成以前她絕不會先對雲瑤下手。
看吧,隻要春宴當晚東廠交出昆篁島圖,屠暮雪必有所行動,那時捉她便易如反掌了。”
顧雲汐低頭一絲悶悶不樂,冷青堂見狀,悉心囑咐:
“丫頭切記,眼下為免節外生枝,誰都不可再找上雲瑤對她說破屠暮雪的身份。她的身邊有趙安,宮苑裏外也有司禮監的線人,暫時可以放心。”
顧雲汐放下碗筷,麵色鄭重:
“您放心吧,這次我絕不會魯莽做事。您籌謀了這多年,您等得,我自然也不會失了耐心。督主,這次事成,管叫大羿朝野徹底變天!”
男子冷冷一笑,嘴角的譏諷難以掩飾,點頭附和:
“確是!”
屋裏忽而安靜,偶有一兩“劈啵”,是牆角的燭火爆出了絲絲的火星。
款款眸光一滯,女孩皺眉,定定看向正前方某點。
冷青堂酒足飯飽,掏出素帕擦抹唇角時,就看到她怪異的眼神直釘釘的凝在他身上。
低頭去尋,他詫異問起:
“怎麽了,你在看什麽?”
女孩已從椅上跳起,回身拉開背後儲物櫃下端的檀木小屜,翻出針線動作麻利,跑到督主麵前:
“衣襟有處挑絲了,我幫您縫回去。”
她燦燦一笑:
“很快就好,您可別亂動啊!”
“好,我站起來。”
擔心她彎腰久了會不舒服,他體貼的站直挺胸,下顎刻意揚起。
四指探入外袍一側衣襟,女孩靜聲垂目,細心縫起來。
男子默默低頭,注視眼前這小小的身軀距離自己如此之近,遁然思緒萬千翩躚,再也抑製不住回想起他們的從前。
十幾年來,他看著她一點一點成大,一步一步完成蛻變,從病恙嬌弱直至擁有一顆堅定強大的內心。
她盡心服侍著他的衣食起居,與他共同出生入死,又在東廠一度最危的時刻,依靠自己稚嫩的雙臂力挽狂瀾,彌補支離破碎的局麵,不惜拚上自己一條性命,換回他一線存活之機。
他不敢去想,如若沒有了她,或者中途走散再也找不回她,他又要如何麵對餘生的蹉跎,去完成孤獨而艱難的跋涉。
耳畔婉轉的聲音如羽輕揚,擁著一絲如釋重負的輕鬆:
“呼,就快好了。我的手藝並不差,等會兒該是看不出來的。”
男子的注意力根本沒在袍子上,他的目光灼灼而熱,唇間一抹笑意繾綣如水令人一顧而傾城,手臂緩緩收緊環住女孩的細腰。
顧雲汐垂麵正要咬斷絲線突覺呼吸一緊,接著便一頭撞到督主堅實的胸前。
“幹嘛?針還在,留神紮到您。”
顧雲汐容赧,顰眉不自在的推了推他,微嗔埋怨。
督主笑意更歡,修長的指頭伸出撫過女孩麵頰,溫玉指尖觸到她的唇,撥下黏在嘴角的一顆飯粒。
勾唇魅笑,男子張口含住指腹,將那飯粒吞進肚去。
“哎!”
顧雲汐想要阻止卻來不及,一張小臉情不自禁泛起幾分潮紅,眼神微微閃爍間唇瓣嬌羞撅起,那無以名狀的小情緒就如藤繞蟻爬一般困了身心。
“督主,放開我。”
她低頭,顫顫聲音糯軟而無力。
看不到女孩的表情,冷青堂抗議似的將兩臂再次收緊,擁那玲瓏身軀入懷。
“討厭……”
持著一絲清醒,顧雲汐無奈扭身做著幅度不大的掙紮,落到男子眼中更像是欲拒還迎,一種磨人的誘惑。
鼻息渾然悶重,他不顧一切低頭去吻,胸口銳利刺痛令他眉睫一皺,咧嘴“嘶”了一聲。
顧雲汐被他嚇到,極為緊張的伸手摩挲著,口裏不停念叨:
“怎麽樣?還是被針紮到了吧!都和您說了還有幾針、還有幾針,您就是不肯聽話。”
冷青堂壓了嘴角神色不服不忿,捏起衣襟上的絲線一把扯斷,連帶繡花針扔到地上,佯裝怨懟斜眼視向她:
“眼下怎辦?紮也紮了,疼也疼了,如何補償我?”
“啊?”
女孩哭笑不得一臉為難,無措的搔著後腦,嘀咕著:
“怎又怨上我了?我事先都告訴您了,是您……”
話未說完眼前景物一陣旋轉,待視線恢複清明穩定之時,人已被他打橫抱起。
莞爾一笑帶著幾分無賴,男子幽深的眸恍似傾入漫漫星河,波光璀璨,漣漪無數,聲音低啞灼灼:
“今晚哪都別去,像從前那樣和我睡。”
驟然絲絲暖流淌過心尖,盡管內心微癢甜蜜,女孩依然紅著臉發起抗議:
“不行,您快放我下來,我回我屋裏睡……”
她已知道督主是個假太監,也知鎖陽功一旦破除的後果。
眼下,她認為與他任何親昵接觸都不該再像從前那般無所顧忌。
見她那巴掌大的小臉紅到發紫,好像個燒紅的餅鐺就快能烙熟東西了,冷青堂笑容滿足而幸福,薄唇貼在她的耳邊,小聲說道:
“放心,今晚好好的睡。我發誓,絕對不碰你一下。”
不、不碰一下?
女孩臉色大窘,怎麽品怎麽都覺督主這話好生別扭。
不碰一下?
那、那預備要碰幾下?
凝神思忖著身子忽然一沉,她已被督主輕輕的放到了床上。
他凝眸望著她,笑意溫柔,纖長素白的十指落上床幔。
紅燭搖曳,燭淚蜿蜒,隱秘的輕紗屏障漸漸合攏,璧人的剪影緊緊重疊在一起……
夜半時分,月光透過白色的雲霧照下來,縹緲在安靜的紅牆碧瓦之上,幻化出迷離的色彩。
迎春花初生的嫩葉上滾著晶瑩的水珠,隨風輕擺顫顫巍巍,又在清素月輝之下滴落無聲,砰然碎於柔軟的沙礫間。
陸淺歌身穿普通禁軍侍衛服,冷眼注視暗影裏的宸王華南信肆意的低聲嘲笑。一刻過後,手壓刀柄厲斥:
“喂,你笑夠沒有,逗樂也該有個尺度!”
那淬著無限憤怒的低抑嗓音迫使宸王努力斂了情緒,咳嗽一聲才道:
“好了、好了,不笑你了。本王深知四妹的脾氣,那件事並不怪你。不過著實委屈你了,要你一個堂堂烏丹國的王子殿下來到冷宮這種鳥都不拉屎的地方充當門衛。哎,怕是一身功夫苦無用武之地啦!”
“少來!”
聽宸王話到最後那變形拖長的尾音又像是發笑的前奏,陸淺歌眸色犀利如刃斜挑瞪向他,即刻反唇相譏:
“要說大羿皇宮真是盤龍臥虎之地,君臣鬥法後宮爭寵永無寧日,宮闈肅殺動不動便殃及無辜人的性命。那夜儲秀宮走水虧我並不當值,否則此時,已然像趙幽那般身手異處了。”
趙幽,即與陸淺歌對班換值的侍衛。
那夜上值不久他就莫名腹痛起來,蹲過茅房返回時,就見儲秀宮已淪陷在火海之中。
翌日,他便被璟孝皇帝以失職之罪名砍了腦袋。
宸王華南信自暗影之中探出整張冠玉麵孔,在銀素月光下那清晰起伏的臉部線條泛出隱隱的寒涼。
半是幽冷涼薄、半是琅華明媚,極為矛盾的神色在他清俊華美的五官上,卻顯現出相得益彰的完美。
“放心吧,你死不了。”
一側劍眉斜飛,宸王調笑之聲又起:
“你是四妹看好的人,倘若那日換做是你夜值,四妹她絕對以死相拚全力護你周全。別看她是女兒身,卻極受父皇的寵愛。”
“得了啊,你早知我心裏裝著一個女孩,少在這裏亂點鴛鴦。”
陸淺歌容色惱火不耐煩,揚聲打斷宸王,紫眸之中火氣沉浮氤氳,翻了對方一個大大的白眼。
“你之前,難道不是在利用她?”
宸王問得不留情麵,見陸淺歌似要殺人的眸色狠狠虐過來,語頓須臾,宸王話鋒一轉:
“勸你有機會多往景陽宮走走,說不定會有什麽驚喜發現。”
陸淺歌蹙眉沉麵,不解宸王之話意。
眸子抬起那時,就見那道黑影翩然而起,眨眼的功夫人已躥上皓月高懸的瓊樓玉宇,轉而消逝不見。
收回疑惑的目光,陸淺歌靜心琢磨。
宸王那句話,到底在暗示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