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大廈將傾(1)
漆黑的夜幕下車輪滾滾,一路向西急馳。
屠暮雪在顛簸的馬車裏麵不斷掙紮,被安宏一把拽住,牢牢按在車輿深處。
女孩通身大汗,臉色黃得難看,眯著辣痛的眸子,努力鎖定模糊視野中明瀾的錐子臉。
“是你嗎?明瀾,是不是你!”
明瀾泰然端坐,精瘦的身子跟隨馬車馳騁微微的左右晃動。
“怎麽?眼睛廢了?”
他挑聲問,帶著股子輕視與囂張,一側細眉斜飛。
屠暮雪含恨咬牙,容色如冷鐵般淬著不甘:
“可惡的東廠、那歹毒的冷青堂!”
明瀾嗤笑:
“別再做你的妃子美夢了,皇上在春宴上當場昏厥,本督知你必有危險,特意趕來救你。剛剛要不是到得及時,你早就摔死了。”
“哼!你救我?”
女孩邪毒冷笑,強忍眼部的劇痛,喘息道:
“明督主,你當真以為我傻?你不為自己,不為顧雲汐的臉,何苦以暗器打落我的匕首!”
明瀾玩味的挑眉,默認點頭。
屠暮雪哼笑,突然間想起什麽,身子輕顫:
“讓我猜猜,恐怕向景陽宮通風報信的人……就是你吧!”
瞬間明瀾眸光轉厲,一旁安宏見了,果斷出掌劈向屠暮雪的後頸。對方悶吭一聲,昏厥過去。
明瀾彎腰,濕白的手指輕撫女孩的下顎,朱蔻點染的嘴唇微動,恣笑獰然:
“你真聰明,猜得算對。本督這麽做自是為了顧雲汐,也是本督向景陽宮通風報信。那邊接了消息,東廠必然有所準備。你這張臉委實好看,卻不屬於你,如今便是還回去的時候。”
夜色濃濃,長風貫穿街道,無情的淩遲著蒼月下飛奔著的馬車。
片刻凝眸,明瀾兀自道:
“安子,等會兒安置了屠暮雪,你便離開西廠吧……”
安宏神情一怔。
自家督主喜怒無常的性子他是知道的。
這些年跟隨他,安宏自認將他伺候得妥妥帖帖,辦事也沒有過大的差池。
麵色微白,安宏笑容幹澀:
“督主,您、您可是有其他事項吩咐屬下?”
明瀾垂著眼睫搖頭,桃花眸忽而深邃,光芒搖曳不定:
“今晚寶和殿之事你看到了,等皇上醒了,後邊不知還有什麽事,本督看萬氏靠不住了。趁皇上還未動手,西廠的人…能跑一個是一個。”
“督主!”
如遭晴天霹靂般,安宏腦中“嗡”了一聲,人立時僵在馬車上。
“督主,那您呢?您怎麽辦?”
陡然間安宏濕眸,顫顫看著明瀾。
明瀾笑得安然,有一絲慘淡,淺淺的凝於唇畔:
“怎麽辦?嗬嗬,涼拌。西廠仰仗萬氏,本就有一天沒一天的。此番萬氏真倒了,本督定要跟著吃瓜撈。
前兩天本督以你的名兒在永昌山莊存了筆錢,你安生回老家去,買幾畝良田,或是做些生意,這輩子便不愁吃喝了……”
“督主,您別說了!”
安宏低頭以手掩麵,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他還從未聽過他的督主,用如此淒涼的聲調與他講話。
他的督主惡名遠揚,從來盛氣淩人,是出名的脾氣臭屁事兒多,尤愛體罰屬下,跟著他終日叫人提心吊膽。
可這一刻的督主,就像個身披萬丈霞光的神明,好得讓人不願與之分開。
安宏突然抱住明瀾一條大腿,下跪賭咒發誓:
“不,屬下不走,要死屬下陪您死一塊堆兒,到了陰曹地府屬下接著伺候您!”
“說什麽傻話——”
明瀾飛起靴子踹過去,眼底一酸,隻覺心房有種被剝離開來的痛楚。
他有他的驕傲,他不想自己再開口時聲音輕易哽在喉間。
深深呼一口氣,排解掉胸腔悶漲的不適感,他緩慢說道:
“安子,你跟隨本督最久,本督不能看著你年紀輕輕落得與秦鍾一般下場。
本督沒能耐,不能將西廠做大,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最後關頭,保全屬下的性命。你若還當自己是本督的人,今後便好好的……”
“督主……”
馬車在黑夜中繼續急行,不時傳來幾聲淒厲的哭聲,陰柔而尖銳,在寂靜的夜色中響得刺耳。
——
皇宮,寶和殿裏仍是一片混亂。
帝君昏在龍椅上的那刻,錢皇後撲上前去,對台下大呼小叫:
“禦醫、禦醫何在——”
太醫院祈院使與幾名醫者紛紛奔出文官席,上台圍住帝君,掐人中、把腕脈,一時卻找不出病症所在,直把幾位年勢已高的老者急得麵色失常、滿頭熱汗。
皇貴妃萬玉瑤癡癡呆呆站在一旁,幽幽轉眸視向台下。
隻見老父神王萬宗已經氣急敗壞衝到萬禮身前,兩手顫顫巍巍,放聲怒斥:
“禮兒,為何會如此!”
“兒子……也是不知……”
萬禮麵紅耳赤,倉皇的目光刻意躲避與父親直視。
金台之上呼聲乍起。
璟孝皇帝猝然睜眼,仰麵朝天目光直勾勾的嚇人,慢慢起身。
“皇上……皇上……”
太醫紛紛伸手意欲攙扶,被帝君發瘋般的推開:
“滾開、滾遠些!”
帝君眼眶通紅,像是瘋魔一般,手上握有萬禮所獻寶圖,惡狠狠的朝周遭喊叫:
“不、朕不想,朕也不想,是你逼朕——”
台下冷青堂聽得清楚,眸光咄咄舉高,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紋,周身泛出威凜之勢。
二十五前華南澤親手種下惡因,如今終於自嚐了惡果。
國師玉玄磯手指高處,大喊:
“快,快從皇上手上奪圖封入錦盒!”
章公公讓兩三太醫按住帝君,從他手中搶到羊皮扔進盒中,蓋緊了蓋子。
帝君扶案呼哧帶喘,眸子獰紅,似有淋漓的鮮血呼之欲出。
剛剛,就在羊皮經食醋淋濕被火燭薰至半幹之際,帝君忽覺腦仁脹痛彈跳不知,繼而意識出現須臾盲白。
待眼界豁然開朗時,他整個人如踏虛空,四下雲裏霧裏惡竟讓他不知身在何處。
喉嚨裏似被堵了棉花,張口發不出一絲聲響,心頭火起之時,他看到對麵兩人穿紅衣、一高一矮的身影朝他徑直而來。
帝君嚇了一大跳。
那哪裏是什麽身穿紅衣之人,分明就是一男一女,全身龍鳳黃袍已被鮮血染透,偏偏體態輕盈如煙,寸寸飄移著向他接近過來。
他們,就是已故先皇與藍貴妃。
一指距離,璟孝皇帝幹張嘴喊叫不出,全身汗毛根根豎起。
被這“二人”以陰森詭異的目光鎖定,璟孝皇帝感覺自己的大腦好像被某種力量強行控製住,強迫他回憶起許多年前的某段往事,某段他為登上誌高王權所做出的罪惡醜陋的往事。
“皇上、皇上!”
眼見帝君直杵的身形再度化為石雕,錢皇後灼灼靠近,抱住帝君的兩肩,喚得聲淚俱下:
“皇上、您怎麽了皇上,快快醒醒啊!皇上——”
帝君倏然驚醒,瞳光大盛直視悲傷哭叫的發妻。
然而,此時的他卻將她看成了藍貴妃,正撲在他的身前,如鉤五指死扯他的衣襟,張開血盆大口嘶嚷著找他索命。
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
“別纏朕,滾開——”
一聲咆哮,帝君猛然出手,將錢皇後推下丈高的金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