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她的選擇
大羿桂平,國公府——
月色清朗,四下靜謐。
閔刑氏盥洗妥當,準備回房安置。
廊下看到閔國公於庭院的夾竹桃樹旁背手挺立,仰頭凝望著蒼穹上那一弧殘月,背影清瘦的一條。
閔刑氏知丈夫連日來心事重重,不免眉頭微蹙,拾步上前輕喚一聲:
“王爺。”
閔瑞眉眼動了動,斂神看向女人:
“哦,夫人還未歇息……”
女人淺笑的容色流露出一絲苦澀:
“知王爺懷有心事,妾身也是輾轉難寐,如何睡得安穩。”
“本王驚擾夫人了……”
閔瑞握住女人雙手拍了拍,仍是一臉的愁容:
“劉公公那頭,可都安排妥當了?”
“王爺盡管放心,妾身已經帶人前去探看,將一切安置妥當了。他是宮裏派來的欽差大臣,咱們哪能怠慢,何況今下不同往日了……”
看著丈夫的臉色,女人閉口,沒敢繼續再說下去。
閔瑞長長歎氣,迎風漫走幾步:
“說來那事總有太多蹊蹺,要說皇宮本該戒備森嚴,那數千叛黨暴徒又是如何一夜之間潛伏入宮的?各處京畿軍駐邊營距離皇宮並不近,如何能在事發及時趕到皇宮勤王?還有,半年前你我夫妻進京麵聖,先皇還曾提及宸王癡傻不治一事,又如何得以下詔,將皇位傳他……”
“王爺啊!”
閔刑氏到底隻是一介婦人,早被丈夫頻頻的困惑自問嚇得顏麵發白,神情驚恐萬狀,顫巍巍的舉步撲至男人胸前,哀哀祈求道:
“王爺萬萬慎言啊,眼下皇宮的宣旨官就在府中安歇,小心隔牆有耳!”
閔瑞擰眉五官淒然,沉沉的閉目歎息:
“本王是為那東廠提督冷青堂感覺不值啊。夫人有所不知,我與他南疆共事,聯手幾經戰役。此人有勇有謀,心思過人自是不可多得的將才。
南疆方才大捷,朝廷便迫不及待對其動手,本王心痛且是心寒。想來同為先皇舊臣,怕是待宸王正式登基臨朝,便也要對東清水師下毒手了。”
“不會的、不會的。”
閔刑氏落淚搖頭,手撥寬袖先行為閔瑞擦拭滿額的冷汗,聲音顫顫著安慰起來:
“咱們的女兒不是還在宮裏嗎,妾身聽那劉公公說了,裕妃現下已位尊裕太妃,可見朝廷還是感念王爺之功績,不會對您下手的。”
閔瑞手捋薄須思索片刻,眉間深皺不減半分:
“希望隻是‘感念’而非是‘忌憚’吧,否則,本王的下場好不過他冷青堂啊……說來也怪,在水師營聽聞冷青堂的船隊遇到海難,怎麽那程千戶與他的人,竟沒有顯出任何悲慟之情,一個個的臉色還像他們在桂平這段日子,言訥而麻木,怎麽看怎麽讓人想不通啊……”
閔刑氏隨口問道:
“哪裏說不通了?東廠的人還哪能像市井百姓那般,出來進去的掛著張笑臉不成?”
閔瑞搖頭,神思越發凝重:
“那宣旨太監帶來的可是他們督主海上殞難的噩耗啊,他們跟隨冷青堂許多年,眼下一滴眼淚也不肯流,這、這也太不近人情了吧!”
“王爺,您素日裏總說我們女流之輩頭發長見識短,而今自己怎麽糊塗起來了?”
看到男人臉色憤懣灼紅,閔刑氏澀笑,和顏安慰:
“您總要為程千戶他們考慮一二,橫豎東廠頭目沒了,那些手下又都是些正常的男兒身,哪個不是拖家帶口,總要著眼今後吧。縱然心裏再多怨恨,然與朝廷作對,能有什麽好處?眼下他們又是在王爺您的地界上,因而麵上不露聲色,什麽也不做,才是最聰明不過的舉動啊!”
閔瑞負手深思,眉眼促狹,良久微微點頭嘀咕:
“話這麽說確是沒錯,隻是本王每回不見東廠那些人還好,每每見到總覺他們有股子很邪門的勁頭……”
“好了,依妾身看來是王爺太過操勞,才自南疆回來便為望仙台修築事務奔忙。夜深了,妾身扶王爺安置去吧。”
“哎,好吧……”
考慮到明兒個一早還要陪劉公公巡遊威海,閔瑞停止神遊遐思,與夫人扶將著回屋去了。
……
鯨海海域。
“冷青堂的隱忍、付出與我相比又算得了什麽!”
寢閣裏,玄衣男子大臂揮起,麵對顧雲汐獰然咆哮:
“他的童年,難道比起從降生便沒被父母抱過一下、轉而交給別人撫養的孩子更加淒慘嗎!和他一樣,我的身上也流淌著華南皇室高貴的血脈,可我卻無權使用‘華南’的姓氏。隻要他活著一天,我都要隱藏在世上某個最黑暗的角落裏,與一方冰冷的麵具和一根長笛為伴。
我與他是孿生兄弟,可他卻占有著皇九子的身份,而我什麽都不是,憑什麽!他一次次的利用你、傷害你,卻依然享有你的深愛,憑什麽——”
恍是被他狂怒的咆哮嚇得愣住,沉默中,顧雲汐舉目望向他。
那雙與督主相同無二的鳳目幽邃如夜,在那瀲灩流光的深處,正有漩渦暗湧,仿佛在措手不及的下一刻就會掀起風浪大作。
隻是此時,那靜靜異樣的璀璨華彩看得久了,總是催人心碎,引人沉攝。
這世上的愛與恨,從不會來得無緣無故。
貝齒咬了咬下唇,女孩幽幽垂眸,刻意避開與他的眸光接觸,輕聲問道:
“你、你就沒有名字嗎?你師父宏尊在世之時都是如何稱呼你的?”
“蠱笛……”
他看著她回答,似是滿腔怒火得到徹底的宣泄過後,氤氳的眸色終於恢複了清明與平靜。
“蠱笛。”
女孩長睫抖動,喃喃重複,腦中想著什麽正想得出奇,自顧自感歎:
“好奇特的名字……”
“從前在西夷牧民家的名字,不提也罷。我恨自己身為大羿宬熙帝的皇子,卻無權享有華南姓氏之榮。”
顧雲汐沉麵,毫不客氣的反駁道:
“你這樣想,是因為你的身心已被仇恨侵蝕了。若要旁觀者看,自會認為是你的父母偏愛你,他們希望兩個孩子之中能有一人順利成長、平安長大,才會送你遠離他們,從此摒棄大羿皇族身份做個普通人。
我從小在貢院長大也是身處逆境,我有體會,在最為艱難困苦的時刻做出抉擇對一個人而言,是多麽痛苦。
你想想看,你的父皇與母妃身在異國為質,為何放逐你而留另一個孩子在身邊,為何最終麵對璟孝皇帝的追殺,將複仇重擔壓在另一個孩子的身上。你如果真正體諒到你父皇、母妃的苦心,就不會再怨恨他們、怨恨督主。二十六年了,督主他忍辱負重,他替你們的父皇與母妃、替你背負了一切啊!”
麵對顧雲汐聲聲執著的呐喊男子容色微怔,隨後清素一笑,像是堅冷的冰山在陽光下緩緩的融化:
“可是,我最終還不是被他們拉入了這場複仇的漩流中,到底人算不如天算。”
女孩黛眉緊鎖,神色萋萋:
“那是憑誰也想象不到的,璟孝帝為了皇位會喪心病狂到派兵沿途追殺他的生身父親。我想,後來安和公主將你托付給宏尊就是為了保護你,可見他們根本沒有拋棄你。”
顧雲汐忽然感覺這個叫做“蠱笛”的男子,竟然與自己的經曆有些相像。
貢院裏不如人意的淒慘生活使她對孤獨的滋味深有體會,若沒有雲瑤姐的陪伴,日子該是多麽的難熬。
而他,他的身邊如果沒有師父宏尊,恐怕現在的他,性情還要瘋狂。
此時男子身形一閃已至床頭,彎腰讓他被傷帶纏裹的臉與女孩的距離更近:
“眼下我那孿生兄弟不在了,你該何去何從,可有考慮清楚?”
顧雲汐驚詫,眸子眯了眯,卻是勇敢的抬頭承接他幽冷而犀利的眼光,對他凜然一笑:
“什麽何去何從?我背叛過你,引你法場救人卻對你反水插刀,你完全可以殺了我。”
四目相對時他忽而笑了,眼尾玩味挑起:
“我想殺你的話,就不會冒險跳海去救你。雲汐,你是善良聰慧的女子,你也清楚我心裏一直有你。我曾對你表露心意,從前因為冷青堂你不肯接受他人示愛,如今他死了,他被宸王害死了,你答應我吧,和我在一起,我們一起為我的九弟報仇。我早已布屬好了一切,時機一到我便會請求安和公主相助,定要宸王血債血償!”
素白的手伸出去,他的口吻更像是命令,有些不容抗拒的力量:
“來,握住它,表示你願意跟我。”
像是被他的沉定決絕震懾住,顧雲汐癡癡的看著那素白如無溫瓷器的手掌,心緒莫名。
驀地,她窺到他粉薄唇角揚起的笑弧,清冷疏離帶著絲絲得意。
“不!”
她轉眸,斬釘截鐵的拋出一個字。
男子的表情遁然凝固,輕淺笑靨隱得無影無蹤,眸間寒峭攝人。
“別忘了,你的武功已經廢了,沒有我的同意,就算你插翅也難飛離這條船去。”
他盯住她的眉眼,漫上譏誚的冷笑:
“丫頭,我心疼你,更欽佩你的頑強與獨立,可眼下除了我你還能依靠誰?我一直尊重你,不願強迫你,更不願以‘驅儡術’將你變成外麵那些不人不鬼的怪物。這可是你最後的機會,你要考慮清楚!”
女孩垂眸不語,容色哀婉,眼裏霧氣沉浮。
男子隱忍著胸中一團怒火,眯眸殘酷:
“再過兩日,我們的船隊便要抵達威海了。你能走的路隻有兩條,乖乖聽話跟隨我,亦或被我製成傀儡跟隨我。總之不管怎樣,你都不能離開我。”
“你是魔鬼——”
顧雲汐忍無可忍,憤怒的對他嘶吼出聲,紛亂的淚水不斷滾下香腮。
“你剛剛還說你恨督主、恨自己的孿生兄弟,眼下又講為他報仇?你到底要的是什麽,別以為我不清楚!你說你愛我,當年卻強掠我入隱山,未曾問我的本意就擅自安排,為我換容又以寒芙散相作為脅迫。如今的你又是滿口大道理,妄想再將我困在身邊。橫豎我也是廢人,你可為所欲為,我不會反抗也反抗不了!你不用對我施加任何邪術,從此刻開始,我都會安安靜靜陪在你的身邊寸步不離,我會親眼看你如何殺盡迫害督主的人。待你馬到功成之日,我便自裁絕不苟活於世——”
男子怔怔挺立,全身簌簌而抖,唯有眼中盤踞的光芒在許久的平靜之中,悄然的暗淡下去。
默默旋身走到門口,他沉吟著拋下一句,像是最後的賭注,卻有明顯的中氣不足:
“好,那你就睜大眼睛看我如何推翻宸王,又是如何……征服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