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鴛鴦涮鍋
推門走進夥房的那刻,華南季豔最先驚喜的喊叫出聲:
“哇,好香啊!這是在燉什麽湯?”
顧雲汐正從灶台端下一隻雙耳小鍋,那裏麵是些拌過麥芽糖、冰糖和黃糖一同煮化的濃漿。
她身邊的木案上還放有各色洗淨的時令鮮蔬,在冰窖裏凍成蜂窩狀、此時寒氣四射的豆腐切片,粉皮,魚靡蝦靡等食材。
眼見華南季豔人到了,雲汐抿唇微笑:
“正念著你與華兒,你便來了。”
今日是冷青堂和她新婚的第三天,陸淺歌帶華南季豔過來探望他們。
華南季豔頗是入鄉隨俗,已將滿頭秀發梳成一條條細辮傾瀉於腦後,身穿玫紅色百褶喇叭裙。
光看那質地柔軟的絲料上麵百種菱形卷草紋圖的精湛繡工,便知這件長裙該有多麽金貴。
雲汐饒有興致的身前身後打量華南季豔的衣著,擺弄著她頸子上、手腕上以及腰間極具西夷民族特色的銀質鑲彩寶亮片流蘇裝飾,很是羨慕的誇讚:
“這身裝扮和咱們大羿的完全不同,穿在你身上怪好看的。”
“是嗎?”
華南季豔眉眼彎彎甚為受用,纖長的指頭繞起一條細長的小辮子不停攪動,另一隻手扶了扶額頂上玳瑁閃亮的桃形頭冠,幾許得意的說道:
“這身可是阿戔送我的呢……哎,你這鍋裏煮的是什麽啊?”
“濃糖漿,我馬上要做金絲雲糖了。我知長姐她也喜吃甜食,便做了幾樣小點心,等會兒你們回王宮時帶予她,也算我與夫君的一番心意。”
華南季豔娟眉挑了挑,手肘一拱顧雲汐,打趣她道:
“呦,從前‘督主’、‘督主’的叫著,這會兒一口一個‘夫君’,叫得蠻親切嘛!告訴我,他對你好不好?”
“討厭,”雲汐臉色一紅,赧笑著低頭:
“左不過明年開春,你也要嫁與華兒了。現下我不與你逗嘴,糖漿溫了,我要挑糖了。”
雲汐在銅盆裏淨過手,十指抹上些許菜油,從小鍋裏拈起一些濃漿在兩手間來回的拉扯,直到將糖漿拉得金黃發亮像是千萬縷的細絲狀,才盤成三瓣雲朵的模樣,一個個的碼進瓷盤裏,再淋上炒芝麻和青紅梅絲切成的細沫。
“你手也太巧了!”
華南季豔一旁誇讚著,又跟隨雲汐走到另一隻灶台前,看她動手去揭灶上白煙騰騰的蒸籠。
上屜是一盞冬瓜燉盅和四隻橘蜜煨鴿子水蛋,下屜裏有六枚富貴饅頭,個個白胖,顏色喜人。
它們的做法都不難。
那冬瓜燉盅,無非是取新結的鮮嫩小冬瓜一枚,去掉瓜蒂,青綠的外皮處雕以福壽圖紋。內裏去瓜瓤,
塞入豬油、肋骨肉糜、鹹蛋黃和鱔魚靡的餡子,蓋瓜蒂上屜蒸熟。
橘蜜煨鴿子水蛋,便是四隻甜橘挖空,再兌入鴿子蛋液、適量牛乳和糖霜,同是上屜蒸熟。
至於那富貴饅頭嘛,便是發麵裹上醃製的梅菜、幹筍、臘肉、煮瘦的粉條碎拌和煎蛋碎、麻油的點心,揉成渾圓的團子,口味偏鹹。
雲汐將蒸得的吃食齊齊擺在案上,吹一吹被燙紅的手指,對已看傻的華南季豔笑意溫婉的說道:
“等會兒還有碗玫瑰糖鹵甜豆花,加上這些便可裝滿兩個食盒。季豔,你幫著去將我夫君喚來,叫他把對麵灶上那兩隻骨髓湯鍋子端進大廳……”
“不用叫了,我來了。”
話音未落,容光煥發的俊美男子款款走近過來。
“娘子吩咐的事為夫全記在心裏呢,眼下時間掐得剛好。”
長臂一卷擁雲汐入懷,含笑看著她,情深意長。
華南季豔見狀咧嘴,“嘖嘖”兩聲道:
“你們二人要不要這樣,當著我這小輩的麵便開始調情啦?給我看?我才不看呢!”
話畢轉身便溜。
雲汐看著女孩的背影,嬉笑提醒著:
“去把手洗淨,等著吃飯。”
兩隻黃銅涮鍋子炭火燒得興旺,“汩汩”的聲響是鍋裏的濃湯正在沸騰。
鍋蓋揭開,遁有異香撲鼻。
陸淺歌不禁站直半條身子,向那兩鍋湯汁子看去。
一白一紅的兩色,不用問,那白湯自然是骨髓湯,那紅湯裏兌的多為辣椒油。
此刻湯水滾得正盛,大大小小的氣泡相互擁擠,沉沉浮浮,煙氣繚繞之處悠香四溢,煞是勾人食欲。
陸淺歌瞠目。
想來自己行走江湖那時,無論身在西夷還是大羿,各式各樣的涮鍋,牛肉、羊肉、狗肉……各色湯底,骨湯、魚湯、蟹湯……他自認嚐過不少。
可像眼前的這般,湯品油潤細滑,鮮香精絕繞梁的,他還是聞都未曾聞過。
陸淺歌身邊,華南季豔也是一驚,闔眼深深吸入一口氣,臉上是無比享受的表情:
“嗯,剛剛我在夥房聞到的異香就是這個味兒!舅母,你這湯鍋子裏,怕是加了什麽秘方吧?”
“這兩隻涮鍋裏加入了十香湯料,今日頭回試吃,你們給評評看,味道如何。”
雲汐謙虛的笑笑,起身將一碟牙簽鮮蝦圓子分別投入兩隻涮鍋,又放入一些羔羊肉、魚片。
這鮮蝦圓子乃是她將蝦肉去殼剁碎,再拌入蛋白液和紅薯粉一手一個撮成的,兩隻一對穿上牙簽。
加蛋白液和紅薯粉不僅方便蝦靡膩和成團,煮熟入口才會更有嚼勁。
華南季豔用漏勺攪起白湯裏一撮羊肉納入食碟,微微吹涼便迫不及待的塞進嘴裏,即刻呼呼的吹氣,麵色通紅。
陸淺歌既心疼又好笑,體貼的對她說道:
“你慢些吃,沒人與你搶,仔細燙壞了舌頭。”
“阿戔,你快來嚐嚐看,這涮鍋的味道真是絕了!”
才咽下嘴裏的食物,華南季豔就忙不迭的從紅湯裏挑起牙簽對插的鮮蝦丸子,送到陸淺歌的碟子裏。
她的阿戔喜辣,她沒有忘記。
陸淺歌連連點頭,紫眸中神采飛揚,讚歎不絕:
“香,確是香!”
卸下牙簽,一口一個丸子急急吞入口去,細嚼慢咽時清明的眸子左右閃轉,仿是要對那彌於食材中的奇香異料品咂出個通透。
兩隻蝦丸下肚,陸淺歌也不說話,繼續去撈紅油湯鍋裏的食物吃。
接著,又向裏麵投入了不少食材。
華南季豔邊上看著急了,推了推他,唇瓣扁起來幾分不願:
“喂,你別光吃啊,味道如何你倒是說話啊!”
陸淺歌的口中塞滿了美味的食物,可他仍舊舍不得放下碗筷,紫眸瞥向女孩:
“你急什麽啊,橫豎等我吃夠了才好評說嘛!”
冷青堂和煦笑了笑,拍手歎道:
“不錯不錯,華兒的嘴與我一樣刁鑽,眼下他能這般狼吞虎咽,足可證明這道十香湯鍋子確是美味。”
陸淺歌點頭附和:
“舅父說的極是,”陸淺歌終於心滿意足的落了筷子:
“這兩隻涮鍋的湯底各有千秋,白湯甘甜鮮香,紅湯辣而不膩,確為人間美味。舅母,這是你的新發明嗎?”
雲汐搖頭笑答:
“也不算是。我娘生前曾留下一本著書《珍饌琳琅錄》,裏麵記載過這道‘十香湯料’的方子。她所創製的湯料乃是粉劑,是將幾十味稀缺的香料研磨再以不同的比例混合而成的。眼下這白湯鍋子裏麵,我便加入了我娘研製的十香湯料粉劑。
至於這紅湯鍋子嘛,我不過是用華兒你拿來的牛油融化燒熱,放入香蔥段、辣椒、冰糖、麻椒、陳皮、山楂等幾位調料翻炒,最後加入十香湯料的粉劑冷卻製成的。
我想著,牛油遇冷易凝,將它和湯料結合更易於長久保存,這樣不僅可當底料用來涮鍋,還可作為佐料用作烹炒。下次你們再來,我就做道十香炒鍋給你們嚐嚐鮮,味道也是不錯的。”
華南季豔牙咬筷頭,聽得津津有味。
說是又有好吃的,她立刻變得樂不思蜀,快活的拍手道:
“好啊好啊,那不如我與阿戔就在這裏多住幾天,舅母你明日就將那什麽炒鍋子,做予我們品嚐吧。”
雲汐好客,也不反對,喜笑顏開著:
“好啊,就這麽辦。”
對麵,陸淺歌的臉色拉得老長,桌子下麵伸腿輕輕跺了華南季豔一腳,對她使個眼色:
“莫要胡鬧,吃飽喝足乖乖隨我回去。舅父、舅母這幾天很是辛苦,怎麽可以叫他們再為你分神?”
他體諒冷青堂與顧雲汐新婚,應該擁有屬於他們二人的天地,旁人不便再像從前那樣隨意打擾到他們的生活。
華南季豔撓頭,沒有太多的反駁,隻乖乖點頭說一聲“那好吧”,便從白湯裏麵繼續撈食物吃。
顧雲汐為兩個晚輩夾菜,銅鍋裏翻滾不息的湯汁冒出團團噴香的白煙熏在她的臉上,使她一張精美的桃花臉看上去更加光豔、水潤了幾重。
吃著菜,顧雲汐眼盯銅鍋,兀自開口道:
“我給這兩隻火鍋吃了個名兒,叫做‘夫妻涮鍋’,你們覺得好聽嗎?”
冷青堂在一旁搖頭:
“不好、不好,世麵上原本有道下酒菜叫做‘夫妻肺片’,你這鍋子再叫‘夫妻涮鍋’,就與它重名了。”
顧雲汐皺眉歪了歪頭,一時間沒有主意了。
冷青堂從白湯中撈出一隻蝦子,吹涼剝皮喂到她的口中,溫柔的笑道:
“莫若叫‘鴛鴦涮鍋’可好?紅白雙色,清辣兼顧,更含有你我二人的夫妻情意。”
雲汐眸色粲亮,驚喜的瞧著自家夫君,眼中盡是崇拜的光芒:
“鴛鴦涮鍋?好,就是它!夫君,你好有才華啊!”
華南季豔扶額,哂笑起來:
“你們兩人又是這樣,動不動就如膠似漆的想要酸人啊?”
陸淺歌放下竹筷,直視兩隻熱氣騰騰的銅鍋,沉思一刻,提議道:
“對了,咱們得想個什麽辦法將這兩個鍋子合二為一。一隻鍋子,一半骨湯、一半紅湯最好,這樣紅白相見水乳_交融的,才更有‘鴛鴦’的含義啊!”
雲汐豎起大拇指,無比讚同:
“沒問題,我得空就畫個圖樣出來,屆時還要麻煩華兒尋家鐵匠店鋪,照圖打隻鍋子出來。”
陸淺歌答得爽快:
“包在外甥身上。”
與冷青堂撞杯,一口酒下肚,他繼續歡喜的說著:
“兩日後便是烏丹國的皇家秋獵,我父王知舅父您現下居於烏丹,誠心邀您與舅母同去參加,不知舅父可否賞光?”
冷青堂淡雅的笑笑,委婉拒絕:
“那是烏丹國的皇家狩獵大會,我與雲汐身為大羿人前往多有不便。”
“舅父這樣說就是見外了,您是我的親舅父,我的母妃也是大羿人,您是以索羅王側妃的母家兄弟身份參加,有何不妥之處?”
語頓,慧黠的紫眸向華南季豔挑了一挑。
女孩會意,立馬擺出一副討好的乖巧樣貌,嬌聲道:
“是啊舅父,您就賞個臉嘛。索羅國王遠在西夷就已聽說舅父您武功蓋世,王宮裏的大臣們更是對您傾仰已久,極渴望一睹您的風采。
此番索羅王吩咐阿戔來請您,若您拒絕,王他定會認為是阿戔不會講話,回去會將他責難一二的。再說了,我那天也會參加,我還想與雲汐舅母一同欣賞西夷的秋景呢。”
冷青堂終於心動,笑吟吟答道:
“好,那就一道去吧。”
——
大羿,皇宮。
晚間淅淅瀝瀝的小雨從天而降,但這似乎並不妨礙新帝翻牌,召幸後宮新晉的佳麗嬪妃。
太鸞殿內燈火昏黃,光影沉擺迤邐,如同春池中蕩漾的漣漪充滿了魅惑。
富麗堂皇的大殿裏一陣床板震響。然而未及一刻,與先前的情況相同,帝君煩躁慍怒的聲音咆哮而出:
“來呀,這個不行,給朕接著換人——”
美人被錦被纏得緊緊,隻露個稚嫩含羞的粉麵,被太監們七手八腳抬進殿去,換出裏麵淚痕斑斑的女子。
同樣的事情很快發生了,一聲龍吟再次震出大殿:
“來人啊——”
大太監梁縝麵色灰白的爬進殿去,四肢匍匐在龍床前麵,戰戰兢兢的不敢抬頭。
想來這些小主兒都是些五官明豔的絕色之人,或清麗婉約、或嫵媚妖嬈,俱都海棠春睡般的嬌美欲滴。
可是,就是這樣百裏挑一的美人們同夜侍寢。也難以挽住帝君的心嗎?
寢閣裏一妙齡女子披頭散發,此刻正赤身蜷縮在龍床腳下,眼前有內侍前來更覺無地自容,掩麵抽泣不止。
卷入被筒剛抬上龍床就被帝君一腳踹了下去,於後宮之中便是奇恥大辱,恐怕日後也難抬起頭來做人。
頭次侍寢便遇到這種荒唐事,這叫不經事的女孩如何受得?
華南信掀開床幔起身,明黃寢袍的胸襟處鬆鬆誇誇,隱約露出一截精致冷傲的鎖骨。
梁縝急忙動身去伺候帝君穿衣,被對方舉手阻止。
譏誚的眼神輕慢挑向床腳,帝君氣息微喘,冷冷嗤聲:
“這個也不行,抬下去,朕今夜需要安靜!”
“奴才遵命。”
大太監頷首,喏喏的支一聲。
華南信自行係好腰間的絛帶,舉步到窗扇前,滿頭密汗在燭火的輝映下,流閃出細微的光亮:
“月西樓那邊還沒有消息嗎?”
“回皇上,暫且沒有消息。”
窗外雨打蕉葉,發出“沙沙”的響動。
華南信驟然凝神,拳頭攥緊,眸光寸寸陰寒如刃:
“冷青堂……華南赫,自己走便走了還敢帶走朕的女人!這次被朕找到,絕要將他碎屍萬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