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紅顏凝傷
當內侍走進景陽宮報事時,帝君華南信正坐在小葉檀木的三彎子腿八仙桌前,專注的往一根金剛繩上穿引西瓜碧刻珠。
桌上金絲鏤空香盞內三縷青煙縹緲,香氣灼燃,滿室暖霧氤氳。
一旁是尊白釉纏枝百寶瓶,長頸口斜插兩枝煙粉白合。
花開五瓣,片片妖嬈,粉白中透紫。黃蕊晶瑩吐露,風姿清媚。
“啟稟皇上,四公主的省親儀仗明日便入九門了。”
“嗯,朕知道了……”
華南信眼皮不曾撩動分毫,隻慵慵的應了一聲。
將那八寶手串在兩手之間抻直,認真賞看著,總覺有幾枚珠子的排列效果,讓他不甚滿意。
手串輕落於柔軟的羊毛氈,華南信把每顆珠子從五色金剛繩上逐一取下來,重新排列、思量,要求嚴苛到一絲不苟。
這手串是他親自為雲汐打造的,從編繩到每顆珠子的雕刻,都是他親力親為。
他愛那女子,也知曾有個男人,在她突然失蹤的兩年裏,親手為她編製了五百多條紅繩。
那些穿製手串的珠子,有冰翠、黃翡、飄花翠、珊瑚玉、五色碧、鬆石等等。
刻珠小而精致,形態也是五花八門,如春來的桃花槐穗、夏時的玉蜓、蓮蓬、秋收的金桂麥穗、還有冬季的璿花與雪人……
兩月前,四公主華南季豔與西夷烏丹國三王子索羅華正式完婚。
才是新婚便迫不及待的往大羿娘家裏奔,名為省親,實為何事,華南信此刻心知肚明。
眸光帶著綿綿的暖意如穿過雲層的光,轉麵向那羅漢床上。
煙綺帷幔,香藕色金絲蓮葉錦被中側臥一女子,背對帝君,青絲如墨,一身曲線婉綽曼妙,伴隨輕淺的呼吸起起伏伏,千回百轉間嬌癡恬靜之態自成,從細柔軟錦之中碎碎的流溢而出,看得年輕的君王幾分神馳。
“皇上…還有一事……”
內侍沉吟一刻,放低了尖細的嗓音。
華南信正過身形,皺眉間幾許不耐:
“講!”
那內侍精明的眸光偏向羅榻處,即刻頷首答道:
“咱們那位王爺……昨夜帶了三百家奴快馬出京,直往西北去了。”
這裏景陽宮的主兒身份特殊,有她在場,內侍說話不得不有所避諱。橫豎他口中“那位王爺”所指何人,皇上能夠對上號即可。
“嘶……”
華南信微微呲牙,眉心間的褶皺逐加深了一重,全然沒了玩弄手串的雅興。
“霍”的起身,帝君負手來回踱步,聲音灼灼像是自語,也像是在和內侍對話:
“到這個時候他那裏又來添什麽亂,若然哪裏再弄傷一星半點……”
語頓止步,帝君溫軟的目光再次落上那一襲美人的剪影,眸底深邃,現出片刻的安寂。
一擺手,內侍躬身退出。
足音輕悄的走近床榻,看到女子紋絲未動,華南信心頭一沉,酸楚的漣漪微起。
他知道她並沒有睡,不過是不願起身與他相見罷了。
一年了,他將她從瀕臨死亡的邊緣拉回來,捧在手心裏疼著。
而她,對他的恨意不減分毫。
劍眉陰翳疊疊,壓著一許溫默與疲倦,帝君麵朝女子的背影,嗓音暗啞緩緩:
“雲汐,新雕的珠子朕已穿在手串上了。春天了,朕為你雕了隻報春喜燕。那手串的珠子現下已滿,朕希望下次來時能為你親手戴上它。雲汐,朕好想再聽到你的聲音,朕想與你再說說話。”
放風箏、攜手宮道漫步、她披身是血、那陰戾仇恨的目光……
重重的往事,在他腦海中交疊出現。
一股子酸澀瞬間衝上咽喉,撕痛感令帝君不可抑製的漫上兩眼淚光。
那日目睹她渾身披血,他仿佛真的中了她那焚天毀地的詛咒,從此便有了淚水和情傷。
他總在想,她是他從另一男子手中生生奪來的,縱使她的心一時半會兒轉拗不過,也是常事。
隻要他肯誠心對她,對她拿出一百一的心思,就算是塊頑石總能被他捂暖。
許是在世人眼中,他所做之事都是錯的。可為了她,縱使錯這一生又有何妨。
……
龍腦片的香氣輕幽幽飄遠,寢閣裏一派沉靜。
床榻上終於有了動靜,女子挪了挪身子坐起,頹喪的目光越過窗欞,感知著外麵的春色如許,豔陽烈烈,光耀華年。
以身為注,替夫君擋煞已是一年前的事了。
待她從高熱昏迷之中醒過來,才知自己正在大羿京城的永露寺庵堂裏修養。
驚喜自己闖過又一道鬼門關後,雲汐一度情緒低迷淒惘。
她為自己再次落入華南信的掌心而感憂擾,此外,她也無時無刻不再惦念著夫君華南赫,即冷青堂的下落。
她與夫君早有血盟,若“擋煞”不死,其護佑之人必活。
眼下夫君定然無恙,可是,他的人到底身處何方呢?
這一年的除夕家宴前,雲汐被華南信接到了皇宮裏。
說起這事來,另有一樁趣聞。
那慈寧宮的肖太妃原本是不待見雲汐的,一個二嫁的肮髒女子,有什麽資格再度踏入後宮,侍奉她的兒子?
為接雲汐回宮,母子之間一番據理力爭。
慧貴妃時沅卿實在看不下去,便於肖太妃眼前拿出一副賢妻的氣度,淨幫夫君說話,堅決表示支持他接雲貴嬪回宮的決定。
肖太妃弄個裏外不是人,憤然打道折返慈寧宮,從此再不理事。
慧貴妃以為自己的寬容大度肯定會受皇上的頒獎,哪知下一刻她的愛人便給了她一份大禮。
排擺隆重儀仗迎接心心念念的女子回宮後,華南信直接將人安置在了景陽宮裏,身前身後宮人不下二十,吃穿用度直壓慧貴妃。
誰不知道,景陽宮建築奢華,是隻有二品妃位才得入住的宮殿。二十宮人的製式,比貴妃排場還要大上許多。
理由就是:
貴嬪身子孱弱,需要在環境好的宮殿裏修養。
貴嬪身子孱弱,需要更多人手才能照顧得來。
接著,又在寶和殿裏大擺宮宴三日,為給他這位寵妃接風洗塵。
這等僭越祖製之事,還是大羿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
宮人、嬪妃人前背後的竊竊私議,終於使慧貴妃時沅卿意識到是自己引狼入室了,是自己對帝君的愛,對他無所不能的遷就、忍讓和討好,使自己落入了進退兩難的維穀。
因維護皇上,時沅卿已然得罪了肖太妃,縱使眼下形勢對自己極其不利,她也不敢再去求見肖太妃,隻好委曲求全,忍受著後宮姐妹們背地裏的嘲笑諷刺,表麵還要端著賢良淑德的架勢,打碎銀牙和血往肚裏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