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你是誰
慧貴妃時沅卿獲準進殿時,太妃肖淼洇正靠在橫榻上,倚著牡丹鬥春十香流蘇軟枕吞吐著水煙。
因是就寢的時辰,她隻穿一身素青色福壽暗紋長袍,用一隻白玉鏤空頭冠壓著滿頭發髻,橫貫一枚素簪。
入住慈寧宮後,經香玉散的調養,太妃那半張被火損傷的臉孔業已恢複如初。
時沅卿進殿,臉頰微微發紅,不由得垂麵福拜:
“太妃老祖宗聖恭安,臣妾深夜求見驚了太妃安置,臣妾有罪。”
肖太妃手握水煙槍,稍稍挺身,將下顎揚起,丹鳳眼皮挑了挑,眸光在瑩瑩火光下含了幾分清冷。
半晌,她緩聲道:
“起來,賜座。”
“謝老祖宗。”
時沅卿輕飄飄的落座,目光幽轉看看四下,獨不敢望向太妃。
“說吧,冒雨前來究竟何事?”
分明消息已經傳到了慈寧宮,女人依舊眉眼淡淡而靜,裝作渾然不知。
時沅卿身姿直挺挺的如坐針氈,下唇被牙齒咬得生疼,躊躇一刻,才是開口:
“臣妾、臣妾聽聞,皇上今夜……宿在景陽宮了……”
“所以呢?”
太妃追問的聲音極輕,促狹的眼尾卷起寒意迫人的笑紋。
“……”
時沅卿遁然心驚,不知如何回答。
太妃一記冷嗤,替她答道:
“所以你就坐不住了,這時來找哀家。你年紀輕輕的記性倒不如我這老太婆了?當初還不是你支持皇帝,主張將那病秧子接入後宮的?既是皇帝的女人,侍寢不是應當應分的嗎?”
“老祖宗,兒媳知錯了!”
時沅卿倉皇滾到地上,爬跪至榻前,泠泠而泣:
“老祖宗,彼時兒媳糊塗,您莫要記恨兒媳。兒媳隻道是那位妹妹身有刀傷實屬可憐,一時生出惻隱,並非有心駁了老祖宗之意。
如今她傷了靜樂郡主卻不思悔過,還在自家宮裏排擺酒宴,結黨聚眾。皇上那邊不罰也不怪,該是被那妖婦迷惑了。兒媳萬請老祖宗以後宮法紀為重,嚴懲此等無視宮規的婦人。”
肖太妃瞥了時沅卿一眼,手中水煙槍交於桐薑:
“停,你不用拿靜樂說事。哀家老了,從前在冷宮裏沒少吃苦。眼下皇帝掌權親政,哀家隻想頤養,管不得那些事了。”
時沅卿麵有不甘,幽怨輕呼:
“老祖宗!”
太妃一隻手按住女人的肩頭,細細端詳著她的臉頰,眸光犀冷如刃:
“慧貴妃,哀家提點你一句,這後宮裏多的是年輕女人,可坐得東宮鳳位的隻能有一人。唯皇後才是皇帝的妻子,唯皇後,才是哀家的兒媳。而你,眼下並不是。”
眼見女人神顯錯愕,肖太妃蓄起幽冷涼薄的笑意:
“你若想成為皇帝的妻子、哀家的兒媳,在後宮之中便萬萬存不得憐憫之心。丁點的惻隱就會讓你被別人吞掉,明白嗎?”
時沅卿飽滿的胸脯起伏急促,額頭、鼻尖俱是汗珠凝結,忙頷首惶然:
“多謝老祖宗提點,兒媳…哦不,臣妾…臣妾明白了。”
“不,你還不明白。”
肖太妃起身,在殿裏徐徐踱步:
“你能在眾妃之中迅速脫穎而出,一夜之間高居一品貴妃之位,憑得不過是你在朝裏的好父親。聰明人不會一味的屈順於皇帝,而是懂得如何去抓住皇帝的心,更知該如何利用自身的優勢在後宮嬪妃之中…立威!”
慧貴妃屏息沉吟,似乎想通了什麽,眼睛閉了閉。
太妃旋身直視著她,似笑非笑:
“行啦,夜深了,哀家便不留你了。你回去細細的想。哀家的兒媳隻能有一個,你不去爭,別人總要爭的。”
時沅卿腦中轟然一熱,眸子眯了眯,長長的睫毛在下眼瞼投落朦朧玄色的陰翳。
“多謝太妃,臣妾告退。”
目送女人離去,肖太妃抬手扶了扶發鬢的長簪,冷笑道:
“憑她,也要和哀家耍借刀殺人的鬼把戲?她為討好皇上不惜開罪了哀家,現下感知到了威脅,倒想讓哀家出麵,替她開罪皇上!”
桐薑手持剪刀調暗了燈影,肅目凜然低語:
“要奴婢說啊,這慧主子封號‘慧’字確是名不符實。奴婢聽說景陽宮那位從前又是宮婢、又是掌事的,連帶著東廠四品近侍的官銜,身份可謂多重,且一出手就整了良妃五人,隻怕慧主子並不是那位的對手。”
太妃托腮片刻,感歎:
“後宮之鬥無非鬥狠,那位才打了靜樂,哀家立即回手並不合時宜,不如交給時沅卿去做。
哀家想著,別管是什麽方兒隻要能把人給弄死,王爺府那位自不必保全了,也算了卻皇帝的後顧之憂了。”
……
景陽宮,一群人進進出出,好一番欣喜忙碌。
今晚主子被帝君臨幸可是天大的喜事,事前準備不容馬虎。
瞅著主子平日裏得寵的勢頭,隻要過了這一夜,大有繼續往上爬的趨勢。
她好了,這滿宮的人自然都能跟著沾光不是?
顧雲汐在大殿裏忙得手舞足蹈,愉悅的吩咐了這個又去命令那個,給人的感覺像是迫不及待要與皇上滾上床似的:
“東珠,你快去淨室告訴她們,等會兒那澡豆子要用水蘭脂的,再配上西洋進貢的羊奶胰子。哦,給本宮的澡水裏再兌些百合花汁子。”
“小金子,去把寢閣那鼎蘇合香滅了,換上皇上喜歡的沉水香,記得撒點木合香粉,那味道濃淡相宜的,最好不過。”
少時酒菜上桌,小女人眉眼含春如初綻的海棠嬌豔欲滴,嬌笑與帝君推杯換盞,好不快活。
沒人察覺到,距離雲汐座位最近的窗欞,不知何時開啟了一道縫隙。
春時酥雨綿細不絕,濺落的水澤濕重被夜風席卷,沉沉的團入大殿。
隨著杯杯暖酒下肚,雲汐咳嗽起來,且有漸疾之勢。
“愛妃,你怎麽了?可是身子不適?”
帝君察覺到異常,展臂摟護,容色越發焦慮。
“無妨,臣妾今天高興。”
雲汐醺醉著搖搖頭,以羅帕掩口,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有股腥鹹流出口腔。
羅帕展開之時,上麵一片鮮紅甚是奪目。
華南信當即嚇白了臉,起身對殿外大呼:
“來人,快去傳太醫——”
……
喝過藥,雲汐側臥床頭,滿頭青絲披散,身上那件輕薄的藕蜜色番蓮煙水紋寢裙將她年輕曼妙的曲線勾勒得唯美清晰。
舌尖上彌留的苦澀與疼痛讓她冷凜的蹙了娥眉,懨懨推開盛蜜杏的盤子。
“本宮口中有傷,這東西就不嚼了。”
低聲對知棋說完,她小心的往繡簾的方向看了看。
剛剛那口咳血,是雲汐故意咬破了舌頭再把血吐到帕子上,因而騙過了華南信。
知棋容色悲切,躡手躡腳走出寢閣,很快就回來說:
“主子,外頭沒人了,您有什麽話就對奴婢講吧。”
雲汐眉色低垂,寥寥幾語盡是沮喪與自責:
“知棋,本宮越來越討厭自己了。本宮也難相信,現下的自己竟會變得如此可惡,曲意逢迎、巧言令色,倘使有朝一日與夫君華南赫見麵,他也不會再愛本宮這樣的女人吧……”
知棋攏手,哀婉鬱歎:
“娘娘,您莫要想得太多。後宮裏的女人想要求得一席安穩之地,沒有皇上替您擋在前頭如何使得?您這樣也非本意,您有您的難處啊。”
女孩蹲在床頭,替主子撫去腮邊的垂淚,繼續安撫著:
“奴婢總在想,若是裕主子還在宮裏頭,知您為保全清白身不得以做出自殘之事,該是多麽痛心!”
知棋清楚方才主子逃脫一劫的原因。
雲汐重傷痊愈後自身元氣不滿,太醫曾一再囑咐她最是近不得濕寒的。
剛剛雲汐暗示知棋開窗,為的是將夜雨時節的重陰和濕氣放進大殿。
而她故意多飲溫熱的烈酒,才致邪毒犯濕,勾起虛咳的舊症。
而她為誇大病症,又咬破了舌頭裝出咳破肺,最終令華南信知難而退,暫時打破消臨幸她的念頭,逃之夭夭了。
一番苦心隻為盼得夫君早回,將她從這萬惡的深宮裏救出去。
夜深了,雲汐念知棋服侍她一整天也是累了,便吩咐她去安睡。
靜謐的寢閣裏隻剩一嫋身影,淒涼而孤獨。
望著床腳幽隱跳動的燭火,雲汐的心事好似重重遠山,艾艾跌宕,延綿無止盡。
此刻的她,被從未有過的絕望感緊緊束縛了身心。
她覺得自己就是江水之中無根的浮萍,孤苦伶仃,被迫在未可知的命運旅途中隨波逐流。
闔了濕潤的雙眼,雲汐雙掌合十,心中默念:
夫君,雲汐何時才能與你相見?
一年了,你明明人在京城卻不來找我,你真要棄我於不顧嗎?你為何隻身去了西北?
夫君,雲汐想你了,雲汐感覺好無助。
夫君,求求你快來找我……
……
京城,九王府——
華南赫醉臥床榻,摟著一方空酒壺昏沉沉的睡著。
渾然不覺之中,他再次踏入那個夢境:
一曲笛音始終縈繞在耳畔,牽引著他的步伐不斷向前,直到看見那棵古老的桂樹下,身姿輕盈的女子正橫握一隻白玉笛,吹奏出憂怨不絕的曲調。
氤氳的白霧起起落落,令他始終無法看清女子的麵容。
他呆呆的望著那衣裙躚動的倩影,被那哀傷的曲調催得心碎,幾欲落淚。
他不禁伸出手去,對她大聲問:
“你是誰…告訴本王你是誰,你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