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複蘇
“真沒想到,這看似質樸的一杯茶竟也有如此多的講究?”
聽過有關解憂茶的詳細解釋後,華南赫如醍醐灌頂,異彩漣漣的目光流轉,重新賞看杯中赤紅通透的暖珀色液體,感慨:
“想要喝上這口茶,從甄得楓露再到泡茶,前後竟要經過一年之久。”
雲汐殷殷笑道:
“那楓露得來也是金貴,需千百枚結淨的嫩楓葉加適量槐花蜜,總共也經不得幾蒸,所取楓露不過一小壇。
正因食材天成得而不易,方顯美食之貴。《珍撰琳琅錄》是我娘的著書,裏麵記錄其獨創美食共二十八道,所提醬、湯、甜品、主食、菜肴涉及到烹飪手法煎、炒、蒸、炸、涮幾大類。”
華南赫的眉頭擰成川字,指尖輕拈額頭的一抹細汗,陷入艱難的回憶中:
“裴如是…《珍撰琳琅錄》……對不起雲汐,我……”
雲汐知他又在性急強鑽牛角尖,垂低眼眸走過去,柔聲道:
“沒關係,想不起就不要想。你坐會兒,我去知棋房裏上藥。好在這處禪院裏建有小廚房,讓小磊子起灶,晚膳我來做些。”
華南赫老大不願意,將人扯入懷裏,不準她去:
“你身上還有傷,何必如此操勞。再說從前我們既是夫妻,如今你上藥又何必避諱我?”
雲汐無奈的噯氣。
她的夫君雖是失憶,這粘人的毛病卻是半分沒有改變。
“今天是七月七女兒節,又是你我夫君重聚之日,合該由我為你親自下趟廚。我如今滿身淤傷和痘瘡的,髒不拉幾沒甚好看,莫要影響夫君的食欲。”
她撇撇嘴,壓了他阻攔的手,暖笑。
華南赫的鼻尖輕蹭著女人耳廓邊際如細小鹿茸般的軟毛,幾分憐愛、幾分討好道:
“我就是要看,認真看清楚。它們每一道都為我而留,我要看著它們激勵自己,再不可終日渾渾噩噩的度日。雲汐,我要讓你再作回我的妻。”
目光旖旎交纏,雲汐看到他正色的說完,瞳光的靡麗繁華擋住了眼底如冰的鋒芒。
她輕歎,索性妥協。
知棋遵照主子吩咐,到屋裏放了一隻托盤,便退了出去。
托盤裏是碗濃紫的粘稠汁液、半盞香玉散和一團幹淨的細紗布。
雲汐笑語嫣然之中隱匿著冷意:
“這碗龍葵果碾取的汁液,是月西樓昨晚拿來試探我的。”
華南赫沉麵,眼中閃過一絲光亮:
“試探?莫非……”
“他已認出那夜偷入後宮為我送龍葵果的刺客,是你。”
華南赫瞬間驚怔,雙目緊緊盯著雲汐,幽幽吐出三個字:
“怎麽會?”
雲汐慢慢解開素袍交領處的垂花蘭葉盤扣,水眸眯細:
“夫君現下記不得了,你曾和他在西夷邊界交過手,若是再次對招,被認出不是沒有可能。
昨天,華南信之所以親自追到皇宮,該是在你府裏下人送信以前早就對你有所懷疑。
至於我知那夜的刺客是你,全是憑連心血盟。你那晚摘花刺破了手,我這邊有所感應,在收到那籃花果時,立馬就會想到。”
華南赫這才恍然大悟,神色暗了暗,滿心的自責。
他從雲汐背後一手挽住她的的細腰,小心的褪去她的外裙。
雲汐感覺身後的動作明顯一滯,似有猶豫,片刻才繼續幫她脫下貼身的褻衣。
“先幫我擦上龍葵果的汁液吧。”
雲汐耳根一紅,雙臂交叉擋在胸口。
雖說是夫妻,然分開許久,像此時這樣脫光了站在他的眼前,多少也會惹她感覺難為情。
“對不起,如今我才明白自己竟是這麽蠢。”
身後人驀地哽聲,滿心情愫俱被她的遍體鱗傷擊碎於無形,一時間唇瓣顫顫,情緒快要崩潰。
他緩緩的、極輕的摟住她,生怕稍微一用力就會弄疼她似的。
“雲汐,華南顯曾說我為報先皇之仇扮做太監入宮,統領過整個東廠。可像我這樣愚蠢的男人,連嬌妻都保護不了,又如何能做出那一番大事來。”
他的寥寥數語,讓雲汐感知到濃重的沮喪與傷感。
她再顧不得羞赧,轉過身靠上他的胸膛,深情款款:
“如今的你依然優秀,隻是三魂七魄中有一魂一魄暫時迷了路,早晚都會找回來。那時,你就知道自己無論曾經還是現在,究竟是多麽出色了。夫君,別怕,我在。”
華南赫感泣,立時感覺無數暖陽金輝灑落在他幽冷深寂的心湖,潺潺的平添了絲絲暖意。
一臂環住她,他用另一手為她全身細細擦過龍葵果汁,拔幹痘患後,開始塗抹香玉散。
團有藥粉的細紗突然停在雲汐的胸口,男子微垂的目光久久凝於某處,紋絲不移。
那處即便有著難看的瘡印,可高聳有致的輪廓讓人凝視久了,總也禁受不住心猿意馬的誘惑。
雲汐悄然看著華南赫的臉色,他漸漸迷離的眸光,讓她有所察覺。
持著幾分嬌澀,她等了等,全然不見他繼續為她上藥,不覺赧然想要張嘴,對他嗔怪幾聲。
他忽然瞳眸一縮,若驚醒了般的對她叫了聲:
“番木瓜牛乳羹?!”
雲汐揚麵,欣喜到淚水滾在眼裏:
“夫君,你告訴我,你想起什麽啦?”
——
夏夜幽長,妙音閣裏宮燈燭火搖曳,牽得地上的斜影清瘦,漫成孤寂的一條。
時沅卿靜靜坐在描金鑲玉的芙蓉妝台前,直直望著銅鏡裏一張麵無表情的臉孔。
萎黃的膚色,好像失去神韻的蠟製品。
眼眶深陷,一雙顧盼流轉的美眸如今晦暗不明。
下眼窩處兩道烏黑的印記明顯,昭示出她多日未得安睡的事實。
這個蓬頭垢麵、妝容懶理的女人,就是昔日最得聖寵的貴妃啊!
時沅卿手撫幹澀的臉頰,些微毛糙的觸感讓她鬱然長歎。
分明是仲夏季節,為何唇齒間呼嗬而出的,卻是絲絲沁人的寒氣?
時沅卿遍身結起一層雞皮疙瘩,不由自主的將泛涼的雙手攏入銀霓絲錦合歡花曳地褙子的大寬袖裏,微微的顫了顫身體。
“冷……”
她麵對銅鏡,傾吐出無溫的輕聲,情緒不辨。
“娘娘…還冷?”
掌事紅景端手恭立一側,悄然看向女人鼻窪額鬢上稠密的汗水,苦臉轉了轉兩眼,試探的問她:
“殿裏的冰盆已經全部撤去了,娘娘玉體違和,奴婢…還是為您請個太醫來吧?”
“不準——”
驟然間一記咆哮震梁,女人五官獰戾的麵孔映入銅鏡,驚得紅景容色遁變,錯愕的向後退了退。
慧貴妃頭也不回,瞪圓的兩眸慍紅,內裏凶光畢露。
“太醫…根本治不好本宮的心病!”
她呼哧、呼哧粗喘著,上氣不接下氣的說完,攢緊的拳頭猛砸妝台,指骨傳來的銳痛立刻引她呻吟皺眉。
“娘娘不可如此!”
紅景嚇得頷首跪地,心疼的捧起女人的葇荑,又是揉又是搓,眸間倏的一熱過後,便化為決絕的鋒芒:
“請娘娘安心,那件事奴婢已經吩咐下去了。”
“嗯,”女人滔天的怒火慢慢的有了平息,仿若一條炸鱗的蛟蟒斂去渾身的煞氣,悠悠轉頭望向掌事,慢條斯理道:
“這次,隻準成功,不能失敗。”
紅景嘴角上揚,扯出一分詭笑:
“娘娘盡可高枕無憂,今夜女兒節,宮裏宮外人來人往的最是熱鬧,皇上也為瀛國使臣即將來訪之事忙著,誰還會去留意永露寺的動靜?”
時沅卿牽出滿意的笑渦,伸出手挑起掌事的下顎。
“紅景,你會不會怪本宮心狠手辣?”
掌事臉色一白,在女人二指的鉗製下用力擺了擺頭,神色無抵的虔誠。
時沅卿放開她,正身朝向銅鏡,憔悴的眉眼暈上幾絲淒迷,幽咽訴說著:
“以往受慣了盛寵,人前人後許多風光,本宮以為這就是長景,再不會生出變數。
而今一朝失寵,少了皇上的陪伴,這妙音閣竟也變成了廣寒月宮……”
女人突的一轉身,悲切的表情麵對掌事,五指僵僵攥牢她的手腕,語速湍急:
“紅景…紅景啊!快告訴本宮,你是不是也感覺到冷?你的腳踩過這地上每塊蓮紋雕花磚石時,是不是也感覺到如芒在背、如履薄冰?你在這後宮之中,每天過得是不是也極辛苦?”
紅景抽噎著勸慰:“娘娘,娘娘莫要再多想了……”
時沅卿萋萋冷笑,轉而自言自語起來:
“本宮就覺著冷,踩過後宮的每塊磚石,那錐心刺骨的寒意都會讓本宮心房劇顫。
紅景,本宮想家了,想起小時過女兒節,娘親帶我上街看燈,那街麵上好熱鬧。
哎,去年女兒節,還有皇上陪著本宮過……”
紅景聽得內心慘淡,兩手攀住女人的膝頭,顫聲帶著哭腔道:
“娘娘,別難過,您再等等。過了今晚,隻要過了今晚,皇上就會回來的。”
女人目光複現炯明,像是被掌事說得滿心歡喜鼓舞。
她握住掌事的手,神經兮兮的自說自話:
“對、對,是那個賤人擋了本宮的路,她該死!隻有她死了,皇上才會回來,才會重新愛本宮!這事怨不得本宮…萬萬怨不得本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