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借花獻佛
晨起時細雨飄零,如無邊無際的漫銀綢緞,密密軟軟的灑在灰沉沉的天地間。
巍巍皇城、鱗脊高簷,阡陌縱橫之處,都泛著濕瀝瀝的青光。
妙音閣裏暖霧縹緲,香氣氤氳。
慧貴妃居主位,正和對麵的良妃嚶嚶嚦嚦的閑述著。
“…哎呦呦,又下雨了。這如今一下雨啊嬪妾的心裏頭就發慌啊……”
良妃纖美的玉手上下翻動,繪聲繪色的說著。
搖頭晃腦時,那支斜插在鬢頭的掐絲點翠珠釵垂下的細長流蘇顫顫而動,熠熠生輝:
“姐姐啊,你說景陽宮那位該不會真是隻得道的狐狸吧?彼時許多雙眼睛瞧著,那麽大太陽出著,怎麽就她往地上一跪,立馬就陰天下開雨了?”
慧貴妃嗔怪的瞥她一眼:
“少胡說了,她能有那般能耐?不過是湊巧罷了!”
“哎,就為那隻狐狸精,東廠這些天又不少折騰,聽說外頭的番子們沒黑兒帶白的抓人,撩得京城四處不得安生哦!”
星眸劃過一絲暗影,良妃語頓,身子向慧貴妃的位置探了探,將嗓音壓低:
“姐姐,你和妹妹我交個底兒,那事…究竟是不是你做的?”
慧貴妃神情遁變,瞳仁愕然一縮,內力踞起寒凜的霧氣。
繡帕在掌心裏團得皺皺巴巴,女人扮做一臉懵懂:
“良妹妹,你口中的‘這事兒’指的什麽?”
對麵的女人麵色微有不滿,半身靠回椅背,咂舌嬌怨道:
“還能有哪件事?自然是差人刺殺那隻狐狸精的事……”
清幽的環境中一聲擊案突起,打斷了良妃的癡心好奇。
慧貴妃被問得心口發虛,不禁滿麵赤紅,嗔怒的豎起娥眉。
這世上有些事即便是自己做的,也是打死都不能承認的。
“豈有此理!妹妹簡直信口開河,居然懷疑到本宮的頭上了!”
良妃豔美的臉龐倏然一慌,即刻恢複如常,澀澀的掩口輕笑。
起身雙手疊於腰肢一側,福拜謝罪道:
“姐姐莫怪嘛,妹妹從不把姐姐當做外人才敢問得直白。得,算嬪妾多嘴。”
慧貴妃沒好氣的翻眸懟向良妃,向椅上一甩頭。
良妃揚起遠山黛眉,才抿唇重新落了座,便見門簾一動,有宮婢進殿通傳:
“稟娘娘,景陽宮的雲妃前來請安了。”
慧貴妃的右眼皮驟然“突突”彈跳不止,一顆心懸上了嗓眼。
“嘿,還真是說曹操,曹操到啊……”
良妃冷笑,偏轉豔美的芙蓉麵,望著慧貴妃瞬間變得煞白不正的臉色,彎長的睫毛頻頻煽動:
“姐姐,你說她來做什麽?過來問安,也不挑挑時機。天花剛剛醫好就耐不住寂寞了,專挑這下雨的天兒過來?”
慧貴妃把臉一沉,篤定的擺頭,立時牽動牡丹髻上鏨金血玉流蘇長穗子曳曳相撞,脆利作響:
“本宮不見,叫她走——”
話音未落,遍繡紫英淩霄花鑲檀香橫木的門簾又一挑,雲汐那獨有的溫然清淺笑聲幽幽傳進殿來:
“慧姐姐何時如此偏心起來,見了良姐姐便要避著妹妹不成?”
婉綽的人影翩然入殿,身後跟著掌事太監磊公公,引得現場一片沉寂。
座上的兩個女人容色微訝的相互對過一眼,俱是緘口沉默。
雲汐細步上前,舉止落落大方:
“嬪妾給兩位姐姐請安,祝兩位姐姐玉體金安。”
慧貴妃端手正坐,神情清冷,眸光微垂並不接話。
空氣恍是凝滯,壓抑的感覺令人難耐。
須臾安寂,良妃笑著起身打圓場:
“嗬嗬,妹妹近日可好?姐姐回禮了。”
說罷,淺淺一福。
現下雲汐晉位,與良妃同為後宮正二品,向雲汐回禮也屬應當應分。
與雲汐攜手,女人清亮的眸子上下滾動,絲絲精光明滅。
雲汐今日身穿霞紅色娟紗如意月裙,外罩蜜合縐紗雲錦上衫。
在那五彩絲撚金銀線的碧葉妝花刺繡對襟和裙袂處都釘著一圈東珠,個個都有鴿卵大小。
珠子通體渾圓飽滿,貝彩流光璀璨,無不透著天家的繁迷貴氣。
她頭梳淩霄髻,配高貴的鳳頭銜珠金釵,幾隻海棠紅翡鎏金簪子做襯,側插一對銀絲羽紗重瓣絹花,整體妝容明豔奪人。
往臉上看,那瑩白賽雪的肌膚隻薄薄的壓了層梅花粉,細膩如瓷無可挑剔,根本看不出是個出過天花之人。
良妃麵上帶笑,卻在暗自惱恨咬牙。
也不知萬歲爺給了這狐媚子多麽了不起的瘡傷藥,如何就能讓這惺惺作態的小女人在滿臉痘瘡平複後非但沒留下半分疤痕,那容貌看起來倒比先前還要嬌美靚麗了許多?
雲汐對著怔然出神的良妃淺淺一笑,指腹撫上半側麵頰,佯作羞色:
“良姐姐在看什麽?”
“哦嗬嗬,到底是晉了位分的人,真真兒今非昔比了。剛剛啊,本宮還以為妹妹是從誰家畫兒裏走出來的人物呢!”
良妃笑語盈盈,說話的口氣卻有些陰陽怪氣。
將小女人引至桌邊,按到自己坐過的椅上,殷殷道:
“今日天公不作美,下雨道路泥濘,禦花園是逛不得了,本宮便來與貴妃娘娘作伴閑聊。
妹妹身子才好便頂雨跑了來,可是為著什麽大事?”
雲汐語速柔緩,仿若外麵細細的雨絲,眸子狡黠的促起,有意無意間向主位的慧貴妃斜去:
“嬪妾此時過來,確是為著一件大事。”
慧貴妃立馬身軀一震,險些將一盞熱茶全潑出去。
略帶嗔怒的目光迎上雲汐的眼目,慧貴妃吐氣紊亂,顫聲問:
“你、你身子嬌弱,大病初愈就該在自家好生調養著。什麽事,之後再說不遲。”
雲汐不曾回應,向磊公公揚一揚臉。
那太監挑簾而出,很快帶進一內侍。
內侍懷抱一盆紫紅的牡丹花,將花盆放下後,他與磊公公退到了一旁。
慧貴妃慵慵的抬眼,頃刻便被那牡丹的瑰麗繽紛姿態吸引住了,不經意的輕聲讚許:
“牡丹素有萬花之王的美譽,此季已過花期,能在京中尋得這般絕品委實難得了。”
見慧貴妃喜歡,雲汐眼角飛起,持著恭順謹慎的態度,徐徐開口:
“這是滇南新植的品種‘火煉珠’,昨個兒架閣庫受皇上之命送到嬪妾的景陽宮裏。
嬪妾自知花中之冠當配後宮之主,想來這盆火煉珠最宜擺在慧姐姐的宮裏,便一早帶人將花搬了來,權作借花獻佛,已盡妹妹的孝敬之意。”
良妃小心的覷著慧貴妃的臉色,挽唇笑得梨渦見深:
“幾日不見,雲妹妹不僅越發能說會道了,眼光也是獨到,就知道咱們貴妃娘娘才是這後宮的主人。”
慧貴妃聞言,臉上的怨氣有所減退,懨懨道:
“雲妹妹真是有心了,既冒雨送花來,本宮收下便是。若無其他事,妹妹便先行回宮休養去吧。”
雲汐深看氣勢淩人的女人一眼,浮在麵上的笑容縹緲不定:
“嬪妾今日前來還有一事,說出來也可為貴妃姐姐解多日心憂……”
慧貴妃霎時驚懼。
被雲汐的一對眸光纏上的那刻,她隻覺周身像被一條蜿蜒的蟒蛇緊緊裹住,絲絲陰涼入骨的感受極為逼真,讓她根根汗毛都豎直了起來。
一種避無可避的感受,催她絕望而抓狂。
良妃看看二人,嗤笑:
“呦,你們姐妹兩個在打什麽馬虎眼呢?什麽好事說出來,也叫嬪妾熱鬧熱鬧。”
“不必!”
慧貴妃艱難的吐納出一口寒氣,吩咐良妃:
“你先退下,我與雲妃有貼己話講。”
“……”
良妃不免尬笑,無奈之下隻好行了拜禮,轉身告退。
出了大殿便有宮婢上前,撐起紙花盤。
良妃一路走出外苑,向濕漉漉的地麵上淬了口:
“呸,虧得還是大家閨秀,這般沒有見識,被人拿著一盆不要的破花收買了,居然趕我走!”
宮道上沒行多遠,背後有人高呼:
“良主子等等,您掉了東西!”
良妃回身之際,一年輕的侍衛急跑上前。
看到他時良妃晶瑩的粉麵微微現出一抹薄紅,嘴瓣上挑,眼底浮光掠影悄然飛舞:
“怎麽是你啊。”
那侍衛生得俊俏,停在良妃的身前,修長的身段高出她兩頭來。
低頭定定的看著她,侍衛笑靨潺潺,語調曖昧的回道:
“您掉了東西……”
雙手奉上噴香的繡帕。
良妃急忙向四下望望,含笑:
“嚇死我了,也不知避諱著。罷了,沾了雨水弄髒了,賞你吧。”
侍衛樂得難以自持,將繡帕放到鼻下嗅了嗅,眼波如緋頻頻撩向良妃:
“多謝主子賞賜。”
“討厭,快走吧,別叫人看見。”
良妃的酥手一拍侍衛胸脯,兩人先後朝宮道兩側走去。
勒霜從被雨水衝出大片濕漬的紅牆一角露出鴉青色的官袍,注視著已變得空曠的宮道,嘴角勾出陰鷙的笑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