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宮慟
九龍儀仗抵達景陽宮那刻,大火已被撲滅了。
??昔日恢宏的瓊樓如今被損毀了大半,隻剩下少量殘垣斷壁,烏漆嘛黑的呈現在眾人的眼前。
??“雲汐…雲汐呢!”
??帝君在龍輦上怔了須臾,突然間大叫著挺身站起。
??禁軍軍尉跪在斷牆的一側,戰戰兢兢,把頭埋得更低:
??“回萬歲爺,正殿裏有兩具屍體業已燒焦……想來,正是雲妃主仆……”
??“…不,不可能…她不會死……朕說過不準她離開朕……”
??驚詫自語中,帝君的臉色寸寸慘白如失血。
??驟然一襲眩暈上頭,眼前金星亂晃,帝君身子宅歪著險些從高輦上摔下去。
??“哎呦皇上,您當心,當心些,人死不能複生,您可萬要保重龍體啊……”
??梁縝手疾眼快,扶住倉皇失措的男子,哪知接下來便吃了他一耳光。
??“放屁!你這該死的奴才,景陽宮就快被一把火燒光了,你此時才報與朕知,你到底安的什麽心!”
??梁縝嚇得魂飛魄散,扔了拂塵匍匐於地,倒頭如蒜:
??“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啊……”
??他此刻內心好不冤枉。
??昨夜他就在太鸞殿外值事,殿裏頭鬧成什麽樣子,就算他沒看見也是聽得清楚。
??之後得了景陽宮走水的消息時,太鸞殿裏還未偃旗息鼓。
??在那種情況下,隻有嫌自己命短的,才會不管不顧的闖進殿裏打斷皇上的享樂。
??可這種事,當著現場這多的人,梁縝又不好公開捅破。
??盛怒的帝君三兩步走下龍輦,抬手環指現場的禁軍、內侍,叫囂:
??“你們都有罪!是你們沒能及時止水救下她,朕要你們全部給她殉葬!雲汐…朕來了,朕來了——”
??帝君愴然仰天長嘯,淚如雨下。
??至今他都難以相信,那個令他窮盡半生、傾注了無盡愛與恨情感的女人,就這樣化作了一縷香魂,從此與他陰陽兩隔。
??怎麽會?
??她是最堅強的,她還有舍不下的人和事……
??明黃的身影一晃,帝君拔腿就往廢墟裏麵衝,被慧貴妃和軍尉死死的拉住。
??“皇上,皇上萬萬不可啊!裏麵太危險了,燒毀的宮殿隨時都會倒塌,您千萬不可冒險!”
??“請皇上節哀,雲妹妹在天有靈也不想看到皇上這般悲痛,皇上!”
??“都給朕滾!”
??華南信急火攻心,圓睜濁紅的眼目一聲嘶吼。
??伴隨他的猛烈甩身,一股強悍的內力從他體內旋出,將背後困束的力量彈出去老遠。
??慧貴妃就地滾了幾滾,伏臥著咳出了幾口血沫。
??她烏發散亂,淚眼蒙蒙的望向麵目猙獰的男人,水泠泠的眸底默訴著無限的委屈。
??然帝君沒有半分憐惜的表露,轉身步步走向女人,眉眼慍怒:
??“是你對不對?又是你!你嫉妒朕寵雲汐,千方百計的想要她死!你昨夜故意引誘朕貪杯,派人在這邊縱火,又等到天亮人沒了才報與朕知!好啊,慧兒,你做得真好——”
??“皇上,臣妾沒有,臣妾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做出這等傷天害理的事情啊……”
??被帝君連罵帶吼,女人失魂,在地上狼狽的滾爬,桀桀退後。
??她淒哀的哭訴,想著先前永露寺的刺殺,便又是後怕又是幽怨,一顆心忐忑而張惶。
??華南信一路追著她叫罵不迭,倏然腳步一頓,旋身向著軍尉去了:
??“朕把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你故意拖延,不肯全力救人,是你害死了朕的愛妃——”
??一腳將人踹翻,在他雄壯的身軀上又補了數多的腳印子,帝君怒罵:
??“狗奴才,你們竟敢害死朕最愛的女人,你們竟敢!來人,把他們通通拉下去給雲汐殉葬,一個不留統統拉下去——”
??沒人響應。
??在場之人,除了叫囂瘋癲的帝君無不噤聲頷麵,蜷曲伏地的身軀顫顫而抖。
??“皇帝,為個女人你還要瘋到何時是頭?!”
??隨著沉鈍的聲音低緩的傳入華南信的耳側,宮道彼端又有一輦隊逼近。
??玉輦上高坐的人,正是慈寧宮的肖太妃。
??鳳頭琥珀繡鞋落地,太妃由掌事桐薑攙扶著走到華南信的麵前,將他一臉的暴戾乖張盡收眼底。
??扯了扯他的寢衣,太妃錯愕的神情轉為痛心疾首,長歎間搖頭道:
??“瞧瞧你這身打扮啊,你還有點君王的樣子沒——”
??見兒子誇張的表情有所收斂,太妃推開扶她的人,繼續沉麵痛斥:
??“就為了一個不屬於你的女人,你還想要多少人的性命?衝這皇宮裏天天雞犬不寧的勁頭,是哀家說的,那賤人死了正好!”
??“母妃——”
??太妃的斥責,一聲聲、一字字都好像銳利無比的鋼針,枚枚釘入華南信的耳中,深深刺上他的心頭。
??與容色怨懟灼紅的帝君對視,太妃頓足捶胸:
??“皇帝,縱使你鬼迷心竅,此時也該清醒了!”
??把頭一甩:
??“李副,那女人的死因可曾查明?”
??猛然被老祖宗問起,軍尉不敢隱瞞,俯首答道:
??“回太妃,那兩具屍身在正殿裏被人發現,身形完整並無掙紮的痕跡。且一具焦屍上放有燭台,初步斷定該為縱火自焚。”
??“聽到了?”
??肖太妃飛挑起描畫精致的眼尾,帶著幾分疏離與得意之色緊鎖帝君悲涼戚戚的五官,似笑非笑:
??“皇帝,那女人是自焚,沒人想要害她。你褫奪了她的妃位,又灌了她最為慢程的毒藥,她承受不了折磨才選擇自我解脫。
??你還在這裏怨天尤人?你可知真正害死她的其實正是你,和你那自以為是的愛。”
??“轟”的異響,好似山崩地裂在華南信的腦中頻頻炸開。
??他失神不語,眸色呆怔,兩手抱住幾乎快要碎裂的頭顱,合眼那刻滾下串串清淚。
??雲汐死了……
??這次,她真的死了……
??她明知道朕深愛著她,為何還要一次次的違抗朕!
??她寧願選擇死,也不想永遠待在朕的身邊嗎?
??慟然的自語,一句句盤旋在帝君的腦海,攪起心頭陣陣清晰而深刻的痛,如影隨形的煎熬著男人,讓他避無可避。
??帝君終於被逼至崩潰,欣長的身軀在眾人眼前坍倒。
??他長跪於地,放聲痛哭起來。
??一眾宮人怯怯的埋頭,異口同聲呼道:
??“請皇上節哀。”
??慧貴妃看著心如刀絞,向淚雨滂然的男人爬將過去,扶著他顫顫的肩頭,哀泣不止。
??肖太妃借機和言勸慰:
??“哎,還是貴妃最識大體。她從姑娘家便跟了皇帝你,對你千依百順的,可曾做過半件對不住你的事?
??你可倒好,竟然為了二嫁的女人遷怒於她!事已至此,皇帝你盡早收收心思。後宮不可一日無主,找個良辰吉日早些立後吧。”
??慧貴妃側目窺了眼太妃,自是喜得心花怒放,嘴上卻要裝出謙順之態,低頭諾諾道:
??“兒媳謝過老祖宗。立後倒也不急,眼下雲妹妹剛去了,還是先以她的事為重。念在她服侍皇上一場,好好的把人發送了吧。”
??“哀家老了,管不了太多,她的事你看著操辦好了。”
??太妃沉怨的瞄她一下,有些怪她不識好歹,隻知道一味的遷就帝君。
??抬步登上輦轎,慈寧宮的儀仗揚長而去。
??……
??突如其來的白喪,令整個宮闈沉寂下來。
??所有的生命、時間,都仿佛在大火滅去的瞬間變得靜止不動。
??傍晚,天空灰白。
??一場比起夏季裏聲勢還要壯觀的傾盆大雨,直下到掌燈的時辰都未曾收住,不由得人們歎道,這雨來得終究有些晚了。
??勒霜駕馭輕功飄飄然落到妙音閣的東配殿,身形恍似毫無重量感的紙片,靜靜立在廊下。
??炯然目光穿過窗扇斜開的縫隙,他看到寢閣裏燭光幽曳。
??讓他為之牽腸掛肚的女孩正坐在床榻上,雙手拿著他送的花燈,茫然的睜著晦暗的大眼睛,淒淒切切的念叨著什麽。
??“大哥哥,你去哪兒了?你該是沒事的吧?
??小時候,我爹娘常說,好人一生平安。你救過我,你是好人,好人絕不會死在壞人手中。
??大哥哥,對不起,瑩兒的眼睛看不見了。今後,瑩兒再不能親手點亮這盞花燈,站到高處等待你來。
??瑩兒想你了,瑩兒多想用這雙眼睛,再看看你的臉……”
??勒霜在窗外聽得眼目濕紅,他轉頭看看廊外瓢潑的大雨,心中默念:
??瑩兒別哭,就快好了。待諸事順遂,往後我就是你的眼,你的手……
??“誰,誰站在那裏?”
??回廊的另一處,慧貴妃惶然注視蓑衣鬥笠的勒霜,尖聲嚷了句。
??身旁,掌事紅景驚慌無主的拔腿要去喊人,被勒霜及時叫住:
??“等等,我是時相四處正尋找的人。”
??摘去鬥笠,露出冠玉清俊的容貌。
??“外麵是慧娘娘嗎?怎麽了,你在和誰說話?”
??瑩兒聽到了窗外的動靜,好奇提問。
??眼見勒霜豎直了食指貼在唇上,做出“噓”的手勢,慧貴妃順從的點頭,回應窗那頭的女孩:
??“哦,沒事。瑩兒乖,本宮在和尚儀局的人說事呢,你快躺下安置吧。”
??回眸走到勒霜近前,帶他遠離窗欞,壓低了聲音:
??“勒公公,你…你沒死?!”
??勒霜微微一笑:
??“時相發話,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奴才怎麽舍得去死?”
??“你的消息滿靈通嘛,”女人驚得掩口:
??“那麽,你今夜突然跑來本宮的妙音閣,想要做什麽?”
??勒霜清明的眸底劃過一抹精光:
??“奴才主動上門特為協助相爺扳倒月西樓,不過奴才還有個條件……”
??慧貴妃把精美的眸子眯了眯,問得直接了當:
??“什麽條件?你講便是。”
??勒霜冷笑:
??“事成之後,請相爺助奴才成為下任的東廠提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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