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解讀
這種情況讓他這個大導演鬱悶之極。
在拍攝了《花與京都物語》《窗》還有他的巔峰之作《散去》之後,他就被電影界看做是日本電影界新生代現實題材導演的代表人物,無論去參加什麽活動都會獲得其他人尊敬的目光。
沒想到這次自己拍攝的講述外來移民的家庭變遷,反應那段曆史的《血與肉》預定的首周票房冠軍居然會被《千與千尋》這樣一匹黑馬斬落。
出於好奇他才不辭辛苦從港區開車來到新宿看看這部動畫電影到底有什麽好看的,沒想到這副隱藏自己的打扮反而讓自己被別人當成了變態。
所幸就算是在夜晚戴著墨鏡,其他人也隻是用奇怪目光看看而已,沒人會過來特意揭穿自己的身份。
宮城啟治感受著那些令人不舒服的目光,突然回憶起自己剛開始執導的時候,劇組裏的那些仗著自己的資曆對自己的命令陽奉陰違的混蛋,似乎他們也是用那種眼神看著自己。
一個鄉下來的,還是畢業於二流大學導演係的窮小子居然成了導演,他們那種看稀有動物的目光,如今的宮城啟治依舊記憶猶新。
在宮城啟治的回憶中,《千與千尋》的淩晨場次終於開始了。
沒有買爆米花和飲料,宮城啟治匆匆地來到自己的座位上,開始看起了《千與千尋》。在他看來,這樣一部拍給小孩子看的動畫電影,怎麽可能超過自己描繪了一代人的《血與肉》?
時間在《千與千尋》不斷起伏的劇情中悄然流逝,看著千尋跟著父母離開了神隱世界,回到了落滿落葉和灰塵的轎車上,宮城啟治卻沉默了。
作為一個頗有名氣的大導演,常年從事現實題材電影的拍攝,宮城啟治自認擁有一雙現實題材導演必備的眼睛。
這雙眼睛,能夠冷酷地洞察悲慘的現實事件下埋藏的潛在邏輯,將這些邏輯用電影的筆鋒血淋淋地剖析給觀眾們看。
又能夠溫情地察覺到人與人之間的各種情感,將現實的黑暗中孕育的美好升華成電影畫麵上展現的人文關懷,從而滿足觀眾們被事實刺痛的心。
而對於這部在普通的觀眾看來隻是普普通通的妖怪題材的動畫電影,對現實題材相當敏銳的宮城啟治卻從《千與千尋》的開篇就看到了很多東西。
這部電影描述的絕對不單是一個日本民俗和西方文化交融誕生的故事。裏麵很多細節,宮城啟治都看到了不一樣的意義。
在宮城啟治看來,《千與千尋》的電影名稱就擁有令人意味深長的含義。
兩個千,加起來正好是兩千。電影的名字,在他看來其實就是在暗示日本在2000年步入的轉折。
如果這個體悟還有待考證的話。
開頭他又注意到,千尋的父親駕駛的車輛車牌號是1901,而他們的轎車則是從20號國道駛入了21號國道。
這兩個在普通觀眾看來毫無意義的細節,在宮城啟治這個敏銳的人來說則是應證自己想法的相當明顯的提示。
麵對抄捷徑的父親,千尋雖然不安,但是卻隻能跟著行進下去。
這個情節,其實就是在反應日本從20世紀步入21世紀時抄入的捷徑。
也是由於這個捷徑,千尋的父母變成了肥豬,日本的經濟也因此一蹶不振,形成了自己這一代被稱為迷茫的一代人。
從這一點出發,出現在這部作品裏的角色,隨著電影劇情的發展,在他看來每一個都有了自己獨特的象征意義。
千尋代表著的是在泡沫經濟中誕生的迷茫的一代人的成長;湯婆婆巡視領地時變身的白頭鷹顯然代表的西方大國;坊寶寶代表著被米國似是溺愛,實則扼殺的新生代;居住在電車第六站沼之底,與居住在湯屋天之閣的雙胞胎姐妹形成鮮明對比錢婆婆,也不難看出她所代表的含義。
而在漸漸對這部影片深層含義感到震驚的宮城啟治看來,《千與千尋》其中最關鍵的角色,其實不是千尋,而是白龍和無臉男。
白龍的名字是賑早見琥珀主,也可以譯成饒速水琥珀主,而饒速水出自《日本書紀》跟《先代舊事本紀》中記載的一位神靈的名字——“饒速日”,這也是電影中千尋說白龍的名字像神靈一樣厲害的原因。
而饒速日則是一位被日本人視作是始祖之神的存在,白龍的名字,其實象征了“大和”的正統。
這也是白龍被湯婆婆命令去竊取錢婆婆的相當重要的印章,然後被一張張合約似的白紙打成重傷的象征所在。
再就是他尤其喜歡的無臉男,空虛而沒有存在感,直到小千幫助了他,他才找到了自己的想法,但是很快又因為外界的影響陷入了無休止的欲求之中。
這其實象征了很多日本經濟泡沫破滅後的人。
人到中年,宮城啟治居然也從這個帶著麵具的角色身上看到了曾經的自己。當小千在電影中對無臉男說出:
“你從哪裏來的?”
“你最好趕快回你的地方去!”
“我想要的東西你絕對拿不出來!”
這三句話的時候,宮城啟治莫名地感覺到這是當初的自己,在向如今的自己說出的告誡。
小千的這三句話,在宮城啟治看來分明代表著你是誰?你從哪裏來?你到哪裏去?三個人生最終的哲學三問。
被這些問題驀然驚醒,宮城啟治發現自己居然再也回答不出這三個問題。
十多年前日本的泡沫經濟崩潰後,自己作為一個剛剛畢業的導演專業大學生,麵對破敗蕭條的社會無所適從,就連在劇組打雜的活計都找不到,每一天每一天都隻能在鄉下的老家種田消磨自己的理想和銳氣。
就在那個時候,是自己的貴人專門打電話到鄉下的小便利店,在電話裏說他對自己畢業時拍攝的作品很看好,希望自己能夠去他的電影公司工作,他才重新燃起了對電影的熱愛。
當時的他麵對這三個問題,可以毫不猶豫地回答,我是一個導演,我從被背叛的年代來,我要拍攝出更好的作品驚醒周圍那些麻木頹廢的世人!
就是為了這個,他才不辭辛苦地在各種肮髒而破敗的地方尋求著自己的靈感,拍攝出一部又一部發人深省的電影,同時獲得了越來越多的名氣和金錢。
但是成為了業界所謂的“名導演”後,自己又幹了什麽呢?
宮城啟治忽然想起了以前自己拍攝《散去》的時候,曾經連續十幾天跟隨著公園的流浪漢體驗他們的生活,在冬天下雪的時候穿著破舊的撿來的外套,拿著紙箱子在橋洞下麵露宿。
也曾經頂著家屬們的謾罵,拚了命地采訪著那些父親因為各種原因負債而離家出走的家庭。
走遍那些廢棄的大樓和工廠,似乎從那些林立的鋼筋水泥骨架上,能夠看到那個時代被新時代的榮光掩蓋過去的,所剩無幾的殘酷模樣。
正是將自己整個人都融入到了那個逝去在人們回憶裏時代中,自己才拍攝出了《散去》,震驚了當時的電影界,獲得了他們的認同。
但是在之後,自己卻沉迷於各種各樣的綜藝節目的邀請,在主持人的假笑和台下觀眾們愚蠢的目光中,一邊暢快地述說著自己拍攝的辛苦,一邊享受著名氣和源源不斷的金錢給自己帶來的事物。
所以自己後來的電影,才會一部不如一部,雖然有了港區的高檔公寓,有了各種各樣的享受,但是觀眾們的認同卻離自己越來越遠。
無臉男尚有小千給予的河神團子來洗去自己不必要的部分,自己像無臉男一樣,又何曾需要過那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