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我來問道無餘說 雲在青天水在瓶(2)
艙外雪落無聲,艙內亦是安靜無比,王攸和盛鋆二人相對而坐,二人身上的被化雪浸濕的大氅早早的就被各自的小廝隨從褪下,擱置在離艙門不遠處的衣架上。
“公子應還未弱冠吧?”盛鋆看著對麵王攸年輕的麵容,不由問道。
“確然!”王攸點了點頭,“一十四歲而已。”
“子全一十四歲之時,還在族中學堂玩鬧,嬉戲度日,與公子一比,甚為汗顏。”盛鋆自嘲的笑道,複又拿起一旁已經燒製好的茶水,為兩人各自斟上了一杯茶,略帶歉意的說道:“昨日在衙門花廳外的遊廊上和公子說的那番話不過是酒後失言,若有得罪公子的地方,還請公子能夠寬恕一二。”
“我倒是不相信什麽酒後失言之說,相反這酒後失言之語往往卻是真心所言,既然是真心,那就算不得什麽得罪。”王攸喝了一口杯中的茶水,然後笑道:“這明前龍井倒是第二次喝了。”
“請!”盛鋆一麵笑著給王攸斟上了第二杯,一麵心裏也不由的揣摩起王攸這句話的深意,難道是眼前這位年輕的大人不喜歡這龍井茶不成。
“哦,並非是我不喜歡這龍井,子全兄莫要誤會了才是。而是這明前龍井讓我想起一個人,此人乃是北靜王府的一名姓唐的客卿。說起來,這名客卿和子全兄還是同年,皆是同德二年丙子科的進士。”王攸笑眯眯的看向盛鋆的麵孔,當即解釋道。
“姓唐的客卿?可是唐垣唐玖昰?”盛鋆麵露訝色,“原來他去了北靜王府,難怪如此。”
“子全兄也認得此人不成?”王攸問道。
“認得但不太相熟,隻知道當年他三甲榜下即用,也被朝廷授了一個州官,至於是何地,下官就不清楚了。不過他那個人是個悶葫蘆,沉默的很,沒想到居然能夠得到北靜王爺的垂青,成為王府客卿,這還真是他的造化。”盛鋆唏噓了幾句,臉上亦有羨慕之色。
“子全兄不必妄自菲薄,說真的,我也略懂一些望氣之術,觀老兄必定不是池中之物,隻待風雲際會,便可龍翔九天,成就一番事業。”
盛鋆雙目炯炯的看向王攸,似有意動,可嘴上卻謙遜的說道:“公子謬讚了,下官何以克當。”
“楊知府已過花甲,到了該致仕還鄉的時候了。”王攸平淡的說道,這話說的很隱晦,擺明了就是在告訴盛鋆,你該換山頭了。
盛鋆有些坐不住,一下子直起了身子,當即問道:“大人,這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隻是覺得應當如此,人老就容易昏聵。”
“大人!府尊大人並非如你所想,他隻是.……”盛鋆情急的辯解道。
“有心無力是嗎?嗬嗬,五月徐州水患致使揚州米價上漲,江南道姑蘇府的米價短短數月從原先的每石一兩七漲到現如今的每石二兩五,甚至還在上漲,可你的這位府尊大人在做什麽?應該什麽都沒做吧,當然或許做了,隻是效果不大好,受到了一些官紳的掣肘,最後就任由施為了。”王攸冷笑的說道。
“若是顧大人和湯大人那邊能夠幫上一把,而不是在後麵煽風點火,何至於此。”
“百姓何罪之有?為何要為你們的爭鬥而受苦挨餓,好在姑蘇處在江南富庶之地,並未釀成大禍,可長久下去,這姑蘇城會變成何等模樣?上行下效,為了一石糧食,一匹絲綢互相爭搶,以致民變,打的頭破血流,這就是你們所希望看到的嗎?”
“.……”盛鋆一時不敢辯解,更是不知要說些什麽。
“哼!一府之尊如此不作為,朝廷要其何用?百姓要其何用?他能夠安然致仕還鄉自然也是他的造化。”
“下官知罪!”盛鋆當即匍匐在地,叩首道。
“起來吧,我早就說了,今日並無上下級之分。”王攸抬了抬手,然後抓起一旁的茶壺,反替盛鋆斟上了一杯這明前龍井,然後說道:“你是不是在想楊山致仕後,這姑蘇府知府位置落在何人之手?”
“子全不敢。”盛鋆忙垂首告罪道。
“至少不是你想的那個人!”王攸放出了第二個消息,輕聲說道。
雪仍然靜靜的飄落在外麵的湖麵上,可船艙內的氣氛卻悄然間變得截然不同,王攸說的很是直白,令盛鋆有些招架不住。他顫巍的端起王攸先前為他倒好的茶水,慢慢的喝下,借著飲茶的動作擋住臉上的那一絲尷尬。等將茶盞擱下時,盛鋆悵然的起身,對著王攸作揖道:“還望大人能夠為子全指一條明路!”
“明路不敢當,我隻是想讓子全兄助我一臂之力!”王攸笑道。
盛鋆聽了,眉頭微皺,可他還是想知道王攸到底想做什麽,於是問道:“子全想不明白為何大人會選中我?”
“不是我選中了你,而是田大人私下裏向我舉薦了你。”
盛鋆恍然的點了點頭,原來是前任江南道巡察禦史田大人,那麽楊山被罷官免職,除籍還鄉必定也有他的推手。
“好了,今日就到這吧。”王攸見目的已經達到,也就不願多待。至於其它,以後再說也不遲,而且他還想查查這個盛鋆到底有何本事,能夠入了前任禦史的青眼。
“大人,您究竟想做些什麽?”盛鋆突然間問道。
“我隻想替陛下看看這江南!”王攸不緊不慢的回答道,然後走向艙門處,由王亥親手披上大氅,接著用兩指輕輕的捋了一下兜帽處的襟帶,動作不帶一絲煙火氣,穿戴好後,轉身看向盛鋆,笑著說道:“昨日你說的那權衡二字我受教了,多謝!我也送子全兄一句話,‘雲在青天水在瓶’。”
笑罷,王攸當即拉開艙門,經艞板下了船,飄然離去。
神色複雜的望著很快消失在茫茫白雪中的馬車,佇立在甲板上的盛鋆並沒有返回船艙,任由雪花將渾身裹成白色,此刻的他正消化著王攸今日傳遞過來的消息。
身後的一名隨從輕聲問道:“老爺,我們還回錫城嗎?”
好半天後盛鋆默然的點了點頭,身上的落雪也撲撲漱漱的滾落下來,露出原本的灰色大氅。隻聽得他喃喃說道:“或許早該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