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幾年後我曾領軍路過山陰地,看深濃的雲霧盤踞崇山峻嶺,恍若昨日。
我以為月娘會像之前那般不食人間煙火氣,沒想到她出乎意料的抱住白端,輕輕浮動的白衣猶如遮月的雲,在我心上灑下一層陰翳,他們佳偶天成、珠聯璧合的美好模樣,真叫人難忘啊。
我酸了。
白端扶住她撞過來的身子,腳步一個趔趄,宛若端住無比珍貴的至寶,瞬息將她緊緊按在懷裏,月娘烏黑的雲鬢漫過他胸口上方三寸的位置,傾聽心跳這般誘人的動作都做得如此風光月霽。白端撫摸月娘的頭,眼神柔和明媚……原來我一直占著月娘的位置,醜陋的青雀終究不是高貴的鳳凰。
“我沒有回到你身邊的資格,你以後不必找我了。”月娘留下這句話,很快收起委頓哀傷的表情,又是一派聖潔模樣。她輕輕推開白端的懷抱,走得步履沉穩中帶著高貴。
白蓮上方再無幻境呈現,隨著山陰地的天搖地動,緩緩閉合,沉入一池碧水。
月娘走後,緋衣姑娘瞧我受傷的表情露出柔柔的笑:“誰是卿回上神的轉世,難道你還有奢望嗎?”
我沉默不語,她又緩緩開口:“也是。我們本就該互相占有,你鳩占鵲巢也沒什麽不對,隻是你還太弱小,稍不留情就會被吞的。”
我真的不能忍了:“在地宮圍剿我們的人群裏,有你?”
她沒想到我突然提及此事,比起看破不說破的朦朧,□□的坦誠更讓人惱怒,緋衣姑娘淡了笑意,帶著三分試探的神色:“是又怎樣。”
“袁書懷是你殺的?”
“儺鬼,人人得而誅之,你自個的命運亦是如此,怎麽還有空同情旁人。”
“花娘和那幫慘死的人都是你偷襲的?”
緋衣姑娘被問得不答,大有深意的說道:“你如今問東問西做什麽,為這些該死之人報仇?你?就憑你?”柔善的姿態下帶著股清醒的傲慢,以她擁有的地位與權力,自然不把我放在眼裏。
我從懷中掏出那把刺死袁書懷的飛刃,飛刃末端精心雕刻著淺淺的芙蓉印記。
來的一路上,我都在留意這枚飛刃,直到發現芙蓉印記。突然想到儺娘都會有獨屬的印記,聽從十說起月娘的印記是菡萏,花娘的印記是雛菊,這枚芙蓉印記應該是嫁娘擁有的。
而設計陷害碧蓮公子李燼嵐的,也正是儺教這位看似柔善的嫁娘。
我伸手摘下緋衣姑娘覆麵的紅紗,果然看到了一副和自己相似的麵孔,隻是月娘偏清高,我偏張揚,她則是溫柔到骨子裏的假慈悲。
因截然不同的氣質呈現出截然不同的感覺,她溫洵的眉眼藏著春日寒,我凜冽的目光猶如冬日劍,四目相對,漫出互不相讓的鋒利感。
“你好自為之。”山陰地發出又一波震蕩,嫁娘見勢頭不對,不再逗留,轉身消失在視線中。
待她走後,偌大的宮殿隻剩我和白端兩人,我開始怯懦起來,漫不經心地蹲下,用手指攪動池水,老實說,我有點生氣,但又覺得這醋意來得毫無道理。
白端垂下眼,細不可聞地笑了一聲:“還不走?”
我低聲說了一句:“有時候,感情當真讓人苦惱啊。”
白端想了想,微微笑著說:“說得也是。”
他定是想到了和月娘的種種,半帶甜蜜半帶憂傷的說著。我很不樂意,打翻醋意:“你倒說得輕鬆,隨意施舍恩情,才是你的不對。”
白端停住腳步,拎起我,扳過我的臉,可他一見到我這張好似寫滿“我很委屈”幾個字的臉,沉默了。隔了許久,他才輕聲道了句:“……我從不施舍恩情。”
我見她轉過身要走,連忙打起精神跟上,磕磕絆絆地開口:“公子,我胡言亂語的,你就當我吃飽撐的。”
咕——
肚子不合時宜的叫了,這下我羞得要鑽進地縫。白端一把拉住我,緩緩地笑道:“知道你能吃,你這是又餓了。”
我頓時更難堪了。
山陰六宮的頂端被鑿開一人寬的洞,有餘暉透過洞口撒落冰冷的殿堂。那麽問題來了,該怎麽上去呢?
我自然沒什麽力氣,白端先前受創,功力還未恢複三成,宮殿頂端距離地麵得有十米遠,白端自己上去都費勁,更何況要帶上我。
我覺得現在不是作小兒女姿態的時候,毅然決然的對白端說道:“你先上去吧,要有繩子什麽的,再回頭拉我……哎哎,太不講江湖義氣了,你跑那麽快幹嘛!”
白端身姿欣長的立於洞口,眉眼俊美的不像話,送我八個字:“光陰寶貴,莫說廢話。”
廢了好些力氣從山陰六宮出來,白端指著前麵的竹林道:“過了這片竹林,就是山陰地的出口。”
前方竹林竹骨蔥綠茂密,道上堆滿幹枯的葉子,遮住了古老的青石板路,這般曲徑通幽處,如果不是位於山陰地這等古怪地方,想來也是個曲水流觴弦歌風雅的好地方。
但我此刻的心情實在不算美麗。
山陰地停止了動蕩,頭頂的紫雷也消失幹淨,一切顯得那麽寂靜祥和,如果沒有過了時間,我想我會很開心的舉杯暢飲。
“公子啊,過了時間,我們真就出不去了?”
“還有一招。”白端笑意頗深,看得我不寒而栗:“整個山陰地都歸誰管?”
“儺神?”
搖頭。
“那隻老雞賊?”鳳凰!
白端對我喊鳳凰“老雞賊”的事啞然失笑:“老雞賊就老雞賊吧,待會兒你閉上眼睛,好好默念它的名字,說不定他會飛來送你一程。”
他說得很不正經,但我信了,乖巧的閉上眼,一念“老雞賊”,沒反應啊。二念“鳳凰”,沒動靜。三念“天上天下威武至尊鳳凰陛下”幾個大字,隻聽一聲清嘯,好嘛,這老雞賊真自戀。
“你喚我?”鳳凰懶洋洋地掏耳朵,黑豆般烏黑溜圓的眼睛眯著打量我。
我帶著討好又乖巧的笑:“我們出不去了。”
“然後呢。”它慵懶至極的語調讓人心頭癢癢。
“麻煩您老人家送我們一程。”我笑得下巴都快掉了,白端憋住笑意,沒敢看我一副諂媚樣。
“那好辦。”鳳凰大義凜然地拍拍胸脯:“包在本座身上。”
一股渾厚而堅毅的氣流將白端托起,漸漸往竹林深處飄去,一看沒帶上我,我頓時也慌了:“還有我呢!”
“小意思。”鳳凰揚起翅膀,用熟悉的爪子勾住了我,讓我又一次飽受摧殘,剛趕到白端緩緩降落的位置,鳳凰打了個哈欠,把我往地上一丟。
我疼得齜牙咧嘴,鳳凰被我這副樣子逗笑了,我也不知從哪來的膽子怒道:“這下你高興了吧。”
鳳凰實在太沒品了,笑得打滾,末了擦拭眼眶中並不存在的淚花,悠然道:“送你們可以,我隻有一個條件。”
“嗯?”還有條件呢。
鳳凰不知跟白端說些什麽,白端臉上有些難看,隻見鳳凰撲棱翅膀飛走了,我望著眼前竹山林海,十分迷茫:“往哪兒走啊?”
白端牽起我的手,淡淡的嗓音帶著撩人的心動:“一起。”
到處是斑駁的樹影,空曠的草地發出露珠的清香,我牽著他的手,感到心頭湧上一股熱流,像被澆了一瓢溫水,舒服的不得了。
竹林有些涼氣,浸透了初冬的風霜,呼出的氣都成白霧狀,腳下踩著細碎咯吱的草地,我卻想著,縱使長路漫漫,沒有盡頭,有他相伴也萬分瀟灑。
沒走一會兒,天空深濃的雲霧開始朦朧,大片大片的雪花飄落。
這應該是初雪吧。
我被眼前零落的雪景怔住了,仿佛將滿腔心思融於雪花,藏樹梢,藏竹骨,藏露水,藏草地,藏於白端伸出的指尖,他捏住一片雪花,就像扯開我埋藏的心思,隻見那片雪花緩緩暈染指尖,稀疏地滲透指紋間,溫暖繾綣。
“雪花,又叫六出。”白端緩緩說著,抬手刮了刮我的鼻子,將迷失在我眼簾的雪花,揮灑入塵,又不知哪一片雪花遮了他的睫毛,俏麗的可愛。
隻道人間風華不過如此,卻沒想到萬傾桑田淪於滄海,彼時我注意不到他眼底沉默隱忍的神色,隻想著世間最溫情的話莫過於“有你真好”。
我嫣然一笑,想告訴他,風月都在說,有你……
“你有鳳血種脈傍身,以後能自己走下去了。”白端脫下外衣,長袖一揮,高高蓋過我的頭頂,將一時冰寒抵擋在外,他睫毛上還沾染亮盈盈的雪花,隨著清雅從容的嗓音發出細微的顫抖。
那聲音聽到我耳畔,像無形的巨浪拍打而過,我一下子站不穩,跌坐在雪地。
“竹林盡頭就是出口,記住不要回頭。”他把我扶起,緊緊抱住我,倏然鬆開,淡然的眉眼始終看不清神色。
大概細碎的雪地太過恍然,我被淋濕了眼,白端的身影也成了模糊的一朵浮雲,透過雪花織成的巨大帷幕,他好像還是最初那般高遠聖潔。
我喃喃道:“你不跟我一起走?”
“君候的轎攆就在外麵,時至今日我也該放手了。”薄唇擦過我耳畔,寒冷徹骨的話讓我戰栗不止。
我輕輕推開他,心沉入穀底,血終將不再沸騰。
“好,我去。”我躋身錯開他,半步之遙,猶隔雲端。
雪下得越來越大,我走著走著,走不下去了。世間塵埃荒涼於心,再回頭已是孤舟遠伐,處處月隱星沉。任心口的那一點點疼,翻雲覆雨的,將我折磨得死去活來。
眼前竹林不知深處,猶如饕餮張開的大口,等我蹣跚走進。
終於,腦海一根弦崩斷。
驟然轉身,風馳而去,白端還留在原地,訝異的看我跑回來。
我捧起他的臉,將他睫毛遲遲不肯柔化的雪花吻下,打濕我緊抿著的唇瓣。所有悔恨,所有責怪,所有失望,所有心疼,都隻能到此為止。我張了張口,冷冷的道:“你我兩不相欠了。惟願各自安好,永不相見。”
白端眸中席卷深沉,我扭頭跑出竹林,這天高海闊的自由,真是荒唐。
盡頭。
森嚴鐵騎將山陰地出口牢牢圍困住,花采子和中年將軍早已出了山陰地,見我頹唐走出,身邊空無一人,花采子朝鐵衛點了點頭,將我押解到君候的轎攆前。
乍眼看去,他以一種天荒地老的姿態緘默地端坐著,菱角分明的臉蛋猶如俊美無儔的塑像,堪比天工之作。他著一襲深紫衣,渾身散發著莊嚴肅穆,半闔半睜的眼睛似看非看的望著我,偶有眸光,很快便斂於眼皮,有股沉吟思索的氛圍彌漫。
君候敲擊著鑾座上的珠扣,音色沉穩冷靜的問我:“六出公子呢?”
“他走了。”我抬眼注視他,倔強而尖銳,不懼一絲一毫:“你找他的話,請便。”
他被我噎得微蹙眉頭,停下撥弄珠扣的手,身子前傾,饒有興趣的問:“他能去哪兒?”
“你問錯人了。”我生硬回道:“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我又不是他肚裏的蛔蟲,他去哪兒關我什麽事。”
君候身子往後一仰,斜斜倚靠在鑾座上,長發綰著白玉冠,看起來端正剛直不苟言笑,初雪落滿他垂落幾根碎發的鬢角,像女子的手溫柔撫摸過似的,將他渾身散發出的剛毅氣息,添上幾分散漫與柔和,我在想,給他綰發的女子手藝定是極好的,能將他難得一見的低柔體現得淋漓盡致。
想必也是愛極了。
我輕輕問出聲:“給你綰發的人,就是顏容姑娘吧?”
此話一出,花采子給我使眼色,中年將軍露出譏笑,而君候卻渾身一震,目光銳利地盯著我:“你管得太寬,六出公子沒教會你閉嘴麽!”
我想想,他還真沒有。隻能用坦然的目光接受他的威視。
“他當真太過縱容你,以至於如此失了分寸。”君候猛地站起身,周身氣壓壓迫過來,語氣沉緩道:“本候現在就要讓你知道,跟一州的王侯說話,應該用什麽姿態。”
花采子嘴唇動了動,目光擔憂的望著我,麵對君候凜冽怒火,卻還是難以開口。中年將軍聞言踢彎了我的腿,我砰的跪在冰冷的雪地上,膝蓋像被尖刀狠狠剜過似的疼,咬緊牙,不讓細微的吃疼聲逸出,花采子哀歎一身,朝我搖頭。我別過頭不去看他,中年將軍抓住我的發髻往後一提,迫使我繼續正視君候狂風暴雨的目光。
“本候總會有辦法,讓你說出六出公子的去向。”君候抬起手,揮下。
太陽穴撕裂般的疼,緊接著,眼前變得一片漆黑,世間就像沉入了黑暗,再也沒有陽光能照耀我心底。
募地。
我好像聽到葉真的聲音,她好像輕柔地撫摸我的臉,似乎在說著:阿遙,別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