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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我睡得愈發不安穩,整個人就像匍匐在一葉扁舟上,隨滔天波浪沉淪起伏,醒來渾身濕透。我問阿離怎麽回事,他隻是沉默不言。


  有天,阿離來得很晚。


  我坐在桶裏,百無聊賴的撥著水,等了很久,阿離氣息凝重的從外麵回來,我有種不好的預感,意料中的挽出苦笑:“我是不是好不了了?”


  我這麽一問,他呼吸一緊,沉默片刻後吐出一句:“小侯爺說你此番征兆……是、是命不久矣。”


  這回我很安靜,生死攸關之際,一想到阿離先前說的那句話,心就隱隱作痛:“若故事就這樣結束了,難道不會覺得遺憾麽。”


  阿離見我不說話,以為我萬念俱灰,猛地抓住我的手臂,卻在碰觸到傷痕累累的肌膚後,退縮了一下,他沉聲道:“你不要難過。”


  那我該怎麽?高興麽?我幹巴巴的張嘴,咧出難堪的笑:“人死如燈滅,輕舟越重山,如果我還有願望的話,就是想摸摸陽光。”


  身和心腐爛之前,我還不甘心沉淪。


  隻聽阿離忽而語氣低柔:“好。”


  衣角帶風,阿離讓我站起來,將手攤開。草藥順著肌膚滑落,露出不著寸縷的胴體,阿離慌忙用衣服蓋住,空蕩的石室傳來水珠的嘀嗒聲。


  一離開藥水,身上說不出的疼。


  阿離托起我的手,動作有些遲疑,似乎在想什麽,倏爾輕輕地環住我的肩,讓我倚靠著他胸膛,我能感受到他呼吸間怦動的心跳聲,和水滴聲此起彼伏,奏響一曲使人平靜的交響樂。


  “我出生的地方是忘山最北邊,那裏隻有連綿不盡的大雪。我曾答應給檀香溫暖,讓她不用終日麵對冰天雪地,後來我離開家鄉,獨自闖蕩,拜了師,跟隨師父成為儺教見不得光的蠱士。”


  他平靜地訴說數年前發生的事:“當時的儺主尚年幼,手段已是驚人的毒辣,他命我師父給滯留儺宮的主棋者下麒麟血蠱,師父知道這是儺教罔顧生命,卻還是迫於威脅做了錯事。主棋者遭受麒麟血蠱反噬,九死一生,後來被各家救走,師父明白儺主自給主棋者下蠱以後,就再不是盛名遠揚傳達神諭之人,於是將最後的解蠱之法傳給我。”


  我一聽麒麟血蠱除了剔骨換血和鮫人香骨,還有別的解法,於是仰頭問道:“什麽解法?”


  “那便是用離蟲喂養出的血肉軀體,割肉給主棋者食下。”他一字一頓道,仿佛預料到我聽後會微微一笑,言語中有些黯然:“我知你猜得到,也不打算瞞你。”


  是啊,我總不能以為阿離招來離蟲,是為了飼養小動物吧?我捂住心口,不讓巨大的悲傷蔓延,平靜的道:“可我也快死了,不是麽?”


  阿離緩緩道:“你不會的。”


  攤開的手心漸漸融入一抹溫暖,像沙漠中的甘泉,大海中的浮萍,倏然灌溉心底的冰涼,我知道這是什麽,驚喜不已道:“阿離,是陽光啊。”


  不知何時,攬住我肩膀的那雙手慢慢抽回,隻留下一室淡淡藥草香。


  “阿離?”我試著喊他,但他好像躲起來了,沒有回應,萬籟俱寂。


  陽光溫暖,藥香依舊,阿離不見了……


  我又等了很久,再次聽到鐵鏈開門的動靜,喚道:“阿離?”


  “讓姑娘久等了,阿離每年初雪時來給小侯爺醫治眼疾,待不到立春就回去了,這次他似乎走得匆忙,沒來得及交代,隻囑咐要好好照顧你。”來人聲音甜美清脆,約莫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她帶來飯菜香,伸手捏走我含在嘴裏的藥草。


  “我聽說姑娘愛吃甜食,就帶來酒釀蝦仁、香菇蜜肉、薑汁白腰,配上去年剛釀的荔枝酒,你看有胃口嗎?”她打開食盒,陸陸續續地端出香味撲鼻的菜。


  關聞著香味,我就心潮澎湃:“有有有。”


  她又笑嘻嘻地拿出熟悉的甜味:“還有八寶記的糕點。我們家小侯爺特意準備的,聽說你極愛吃。”


  我從未被人如此照顧過,一時間有點受寵若驚,抱著她親了一口:“你真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塵。”


  我食欲大增,迫不及待地用手去抓,那姑娘輕輕的阻止了,無奈的笑笑:“姑娘眼睛不便,讓我伺候吧。”


  “小仙女,那多不方便啊。”


  “我家小侯爺罹患眼疾,我們都伺候慣了。”她一口菜一口飯的喂給我:“叫我宋宋就好。”


  宋宋是個溫柔有禮的姑娘,據她說這間石室離小侯爺的青竹小築不遠,是阿離專門調配治療眼疾的藥水的地方,很少有人來這。


  她自小長在小築,聽說是被人遺棄在亂葬崗的,幸好小侯爺路過,將她抱起,救了她一條命。如今也長成青蔥年歲的少女。宋宋也曾找到親生父母,還出乎意料的讓她找到了,隻是她剛回那個家不到半年的時間,又被小侯爺發現昏迷在山腳下,衣著襤褸,顯然飽受折磨。


  對於半年裏發生的事,她一想起來就頭痛欲裂,小侯爺讓她不要多想,可能跟親生父母緣盡於此。


  我安慰著宋宋,感情日漸增進,從她口中,我還得知小侯爺就是君候的胞弟,人稱笙竹公子。


  君候對他胞弟極其疼愛,從小相依為命,隻是這君家小侯爺生出來就有眼疾,隻能養在風水清朗的青竹小築。君候每年初春會在小築住上一陣,跟小侯爺說說外麵的事,也會請阿離每年初雪時分來給小侯爺治病,顯然對他胞弟疼愛有加。


  而我身上的鳳血種脈,是給小侯爺溫養眼珠子的。體內的離蟲,是給小侯爺治療麒麟血蠱的。


  君候以為給擁有鳳血種脈的我種下離蟲,生成解藥的可能性更大,但沒曾想我會如此弱不禁風,在阿離告知我命不久矣時,他可能想任我自生自滅了吧。


  宋宋見我心中鬱結,換她安慰道:“姑娘不要擔心,我家小侯爺不會放著你不管的,他不是凶殘狠毒之人,雖然侯爺執意要把你困死在這,但他一直想把你帶回小築。你耐心等一等,等回到小築,我們都會照顧你。”


  “我不擔心,我這條命由不得自己,沒空擔心這擔心那。”我狠狠咬了一口蜜肉:“還不如吃飽喝足,快活一天是一天。”


  宋宋聽我這麽一說,喂我一口荔枝酒,將話題岔開道:“這是去年釀的荔枝酒,小築裏種著各種果樹,眼下是冬天,喝口酒暖暖胃,等明年開春一起摘桃子去。”


  我喝了一口,心情舒暢。宋宋將我喂飽,收拾食盒,又給我換了身幹淨的衣裳,雖然還要泡在藥桶裏,防止離蟲蘇醒反噬。我穿著宋宋帶來的衣裳,舉手抬足間有淡淡寒梅香逸出,很是好聞,心裏不由對她說的小築有了向往。


  宋宋走後,石室又寂靜了。


  暮雪寒冬,宋宋來得很勤快,我醒來就能聽到她念繁瑣拗口的詞,她搬來椅子坐我旁邊,從傾回史實到人文地理,從江海山川到臘梅白雪,像在教我。


  我聽得很認真,為以後的出路謀劃打算,宋宋能解釋的就解釋,不能解釋的,翌日回來解釋。我說她這是有高人指點,宋宋笑道:“還不是我家小侯爺。”


  有天,宋宋帶來八寶記最新出的小甜餅,我終於忍不住道:“你家小侯爺這麽了解我,怕是背後還有高人指點吧。”


  偌大傾回,知道我愛吃八寶記的,可不多……我又不傻.

  宋宋笑而不語,隻推說快吃吧,吃也堵不住我的嘴。


  日子過得飛快且恣意,宋宋說外麵已是初春,霜雪壓彎的枝幹抽出新的枝芽,君候快來了。我一聽君候就煩,擺手不讓她往下說。這天她待得很晚,糯囁著要跟我睡,我說藥桶不夠大,擠不下兩個人。再說她纏著我的模樣,特別像我的小媳婦。宋宋嗔怪道:“你才小媳婦。”


  我看不見後,耳力和感受變得極佳,準確捏住她的下巴,笑意濃濃:“就說是不是吧,嗯?”


  宋宋呸了我一句,我美滋滋地躺回藥水裏,叮囑宋宋走夜路要小心。


  宋宋出去沒過一會兒,隻聽刺耳的槍聲突兀的響徹!

  我猛地坐起,確定是槍聲。盡管我沒聽過真正的槍聲,但班級還是有幾個瘋狂的軍事迷,耳提麵令地說過一嘴。


  不會吧,我們之中,有人造出了如此危險的東西?


  我擔心剛離開不久的宋宋,摸索著從藥桶出來,按記憶中的位置試圖開啟石門,隻是鐵鏈沉重,我摳得雙手沾滿血,也沒能挪動一寸。


  我真怕她會出什麽事。


  隻是翌日清晨,石室被打開了,我猛地跌倒,砸在地麵。


  一個稚氣十足哭腔濃重的童聲將我擊潰:“宋宋回不來了,她再也不能想著給你摘桃子了。”


  有什麽割裂我心口,將我狠狠摔打進塵埃,又有什麽從心底滋生出,一點點把我吞沒。我死命咬住牙,不讓嚎啕聲傾瀉出來,如果昨晚我能留下她,她也不會有事。她才青蔥年歲啊,怎麽可以死去……


  依稀有微風拂來,我被人抱緊,自有清淡梅香縈繞鼻尖,異常好聞。


  “我們一起送她,送到彼岸盡頭,忘川渡口,一壺清酒……願她來世生在安樂鄉,沒有傷害,沒有彷徨。”


  我哇的一聲吐出鬱結的淤血,死死得扯住他錦緞觸感的衣裳:“好。”


  時隔兩個月,我出了關押的石室,宋宋口中的小侯爺把我帶到青竹小築,路過一處山坡,他說這是宋宋死去的地方,當晚青竹小築來了蕭山的人,手持凶器,如果不是宋宋拚死抵住槍口,十幾發子彈全打在她身上,巨大的轟鳴聲引來小築的人,不然小築上下都免不了一死。


  她是個何其貞烈的女子,柔弱的外表下滿是一腔熱血。


  我聲音感染寒意:“帶我見蕭山那夥人。”


  小侯爺沒有多說,領著我下了蜿蜒的地牢,臭烘烘的泥水孕育邪念,蕭山的人不知何時拆了鎖鏈,掐歪了看守之人的脖子,此時見我們兩個瞎子主動上門,想也不想地朝我撲來,緊緊扣住我的脖子,想故技重施,讓小侯爺沒退路。


  “滾開。”我道。


  蕭山的人見我空睜無神的眼,態度卻極其蠻橫,不講理,一時麵麵相覷,有點疑惑。


  小侯爺在旁邊不疾不徐的道:“你們以為能逃得出去?”


  蕭山的人恢複憤怒,毫無理智地吼道:“君候在江城設計殘害我門徒,他既傷我骨肉至親,我便傷他骨肉至親,一報還一報。”


  “你說的對,一報還一報。”我聽見小築其他人奔來的聲音,把小侯爺往外一推,身形微動。


  霎時間,鳳血種脈和離蟲寄身帶來的雙重疼痛席卷我的靈魂,我壓死胸腔中翻湧的腥氣,調動周身所有的力量,使之聚集逸出,凝氣成刀,猛地劈向蕭山的人,他對上我迸發的力量,交接之處炸裂開,磅礴的威力橫掃地牢,將他雄壯的身姿揚飛數米。


  前來支援的人目瞪口呆,手忙腳亂地將小侯爺護下,我顫抖的手留下滾燙的血液,隻覺周遭寂靜,噤若寒蟬。


  小侯爺有種不慌不忙的淡定與坦然:“你殺了他……”


  “一報還一報。”他殺了宋宋,我殺了她,這世間隻有因果,哪有那麽多的不可和緣故。


  方才一擊用光了我所有的力氣,我隻能勉強撐著身體不要倒下,我聽見小侯爺在我身前蹲下,他那身泠然寒梅的氣息彌散開,香了塵埃。


  而他卻隻是靜靜地,像在看我。


  仿佛有一瞬,我能感覺他嘴角的氣流帶起寒霜,抬手撫摸我的臉,讓我恍惚想到宋宋常拿的那卷紙張,手指幹燥的觸感,讓我清晰地區別他和白端的不同。


  我讓他引走聞風而來的侍衛,我身上的秘密不宜暴露。


  而他對我說:“在小築我可以護你一時安穩,隻要你願意。”


  別逗了,我不信任何人。


  除了我的安穩,你一切都得到了,談什麽護不護的,跟誰倆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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