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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從申城回到簡山有兩個多月,我除了日以繼夜的苦修功法,很少說話,也沒生過別的心思。


  有人說,屠龍的人最終長出了龍鱗,而被屠的龍拔除龍鱗變成了人……我以前不信,現在信了。


  滕歌沒待上幾日,就被回王的一紙詔書接走。他披上甲胄的動作行雲流水般,沒有絲毫遲疑,舉步之間威武而高貴。


  一轉眼,霧氣散了,初夏的悶熱被暮秋的清爽所取代,那些紅得炙熱的楓葉悄無聲息地蔓延,同蒼翠碧綠的青柏鋪滿整座簡山。我躺在雲巔處的銀杏樹上,看盤旋的雄鷹發出宏亮的嘶吼,深山之處傳來幽幽鹿鳴,濃密烏雲將一切籠罩在陰鬱之中,而遠方的沃土仍如巨龍般沉睡著……


  天成二十一年秋,浩瀚將軍領麾下大軍進攻離州,平八府十六城叛亂,絞殺叛黨餘孽數千人,勢如破竹,一路直攻淩風堡。然淩風堡易守難攻,藏匿於仙山腹地,外有崇嶺天塹,內有機關重甲,久攻不下。


  同年十一月,儺教派嫁娘與離主裏應外合,用投毒之法破淩風堡水渠,堡中人中毒無數,浩瀚將軍趁機大舉進攻,殲滅除肖錯外的敵首數人,原離州少主景卻被人救走。


  又過一個月,寒冬降至,我功法小成時,滕歌負傷而歸。


  滕仙主施法救了數個晚上,才把滕歌從死亡線上拉回來。我戳著滕歌精壯健碩的身體,感歎何人能將他傷到這地步。


  沒想到滕歌緊閉的雙眼倏然睜開,語氣低沉:“還能有誰。”


  我瞧著熱鬧,可沒本事猜到。


  滕仙主將我支走,掩門的那一刻,仿佛看到滕歌緊緊攥住滕仙主端藥的手,而清貴謫仙的師父卻難得動容:“莫再胡鬧。”


  滕歌垂頭笑了笑:“是啊……你總說我胡鬧……”


  我安靜地合上門,覺得離開簡山的日子不遠了。


  可沒想到,我會以被逼迫的方式離開。


  腳下是筆直的山道,這一走,不知何時才能回來。


  揉著酸疼發麻的肩膀,眼見烏雲攢聚,山雨來勢洶洶,毫不留情地砸來。剛到山腳下,久違的摔了個狗啃泥。我伏在泥濘的山道上,看著漂浮在積水上的樹葉,回想起剛才發生的事……


  滕歌留在簡山養傷數十天,雪後初晴。天邊夕陽紅彤彤的,映得崖壁薄雪也呈淡淡粉紅色,煞是好看。


  趁天色放晴,我去了崖壁上的洞府,小紅鳥早就不見了蹤影。血池裏躺著少女的身體,她睫毛彎彎,仿佛下一刻便能醒來。我拔出綰發的簪子,劃過手腕,倒出一碗給她喂下。


  做完這些,我腳步蹣跚,在血池中躑躅而行,所過之處泛起陣陣漣漪。


  笑笑被藏在洞府半年,每隔幾天用鮮血喂養,仍不見好轉。都說鳳血種脈能起死回生,我看屬實謠言。


  休養片刻後,我回到茅草屋,滕仙主已運轉三十六個周天,渾身散發仙氣,正處在渾然忘我的境界。白端曾說,滕仙主是最接近天道的人,離羽化登仙隻隔著一層窗戶紙。然,成仙者必有取舍,舍棄凡心,才能金丹大成,師父心中仍有不舍吧。


  滕歌倚門冷冷望著,薄唇抿出嘲弄的笑,也沒心思搭理我。


  我一頭紮進廚房,準備大顯身手,滕仙主趕緊收功,滕歌尋進屋,見我手持鍋鏟揮舞著,忙劈手奪下:“放著我來。”


  “師兄不用心疼我。”


  “你想多了。”滕歌斜睨了我一眼,翻炒野味:“我是不願你禍害師父。”


  怎麽炒頓菜就禍害師父了?昨天蒸個蛋,我看師父吃得挺歡心的,盡管之後跑了好幾趟茅坑,但絲毫不損他仙風道骨的氣質。


  飯後尋了塊空地,我開始調動體內真氣。


  經過半年多的修煉,原本狂亂的真氣如同被馴服一般,溫順地行走在七經八脈中,強勁而有力。身不縛影對體質要求極為嚴苛,其功法也是霸道異常,如果不是有鳳血溫養經脈,離蟲鞏固筋骨,哪怕出一絲一毫的差池,都能導致走火入魔。


  先前經受血池天靈地氣的洗禮,血脈筋骨強韌不少,又加上從申城回來後,心思愈發澄清堅毅,便再也沒有初時吐血耗損的狀態。


  如今身不縛影已練至第三重,不能說達到巔峰極致,但片葉不沾身的境界還是有的。


  我收回真氣,抬頭望著濃雲密布的上空,隻覺今天的風異常邪乎,於是收拾收拾,準備回小屋躺一會。


  天空很快陰沉下來,山風催彎枝頭,林間百鳥也焦躁不安起來,連同飛舞的樹葉簌簌作響,聽起來像是寂滅嗚咽的樂章。


  我心不在焉地用樹枝敲打路過的草木,小茅屋遠遠矗立山頂,待走近,隱約聽見滕仙主和滕歌在爭辯什麽。


  “三兒性格偏執,極易走上彎路,你身為師兄,要想著護她左右。即便不能做到,也斷不能推她跌下深淵……”滕仙主道。


  還是師父心疼我。我頓時熱淚盈眶,就差沒一把鼻涕一把淚撲進滕仙主懷裏。思來想去,決定避開他們交談間的鋒芒,不窺探是我唯一能做的。


  然而滕歌聽聞滕仙主的勸告後,反而肆意的大笑,有股無奈的情感交融在這笑聲中:“身為滕家人,有多少重任,她憑何不能擔著。”


  “歌兒……”滕仙主每回喊他名字,尾音必然泛著波瀾。


  我走到窗邊,透過殘破的窗戶紙,屋裏一片昏暗,隻能模模糊糊看見滕仙主負手而立,背對著斜倚在榻上冷笑的滕歌。


  滕仙主話音剛落,滕歌張狂的唇邊泛出不屑,垂落的鬢角使他要多邪魅有多邪魅,同在一個屋簷下,我從未好好正視過這魔頭。


  當下隱約看去,竟是觸不驚心的豔麗,不由的感歎著:妖孽啊妖孽。


  與滕歌相比,滕仙主渾身縈繞的仙氣愈發清寒,有著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感覺:“還有你身為男子,整夜留宿她房內,這要讓旁人撞見,實在不堪……”


  滕歌一怔,仰頭笑道:“就算天下人看見,也是我和搖兒的不堪。師父自是清貴之軀,有什麽可擔憂的。還是說……師父在意我?”


  他想觸碰滕仙主負在背後的手,卻被突如其來的巴掌打落了小心。


  “你對如兒的所作所為,如今又要用在三兒身上。”滕仙主極力忍耐的情緒倏然噴發,目光所到之處皆凍徹心扉。


  滕歌重傷剛好,便被這淩然的氣魄逼得吐血,前傾的身子微微收回,笑容帶著決然:“誰讓她是我滕家的子弟,我的師妹。”


  “師妹”二字咬得極準,幾乎算得上咬牙切齒。


  “自那夜後如兒倉皇逃離,為師便發誓絕不讓你肆意妄為。三兒不會成為第二個‘如兒’,你莫要對她做出輕賤之事……”


  滕歌蹌踉站起,緩緩走向滕仙主,卻是單手環住他的脖頸,無數個日夜對我耳鬢廝磨的薄唇,此時如同對待我一般,撕咬上滕仙主的耳垂!那表情隱忍而痛苦,茫然而悲傷,像是嚎啕不止得不到愛撫的幼獸。


  這一幕,讓我宛如觸電!


  內心如同擠進崎嶇的狂瀾,我仿佛窺探到師門最隱晦的一麵,師父明明很疼師兄,仍要百般疏離他的緣由!

  滕仙主驚覺他流露出的親昵,慌忙推開滕歌結實的臂彎,素來古井無波的臉上頭回出現慌亂,令他以謫仙般的姿態驟然跌落塵埃:“胡鬧!”


  “師父在我幼年時,還會擁我入睡,如今抱一下,怎麽倒成了胡鬧?師父若拿世間道義堵我,我滕歌從未在意世人的看法,更不會屈服。這數年來,我一心一意撼守著的,不是盛名在外的滕家,而是師父的容耀與尊崇!”


  “你莫要再說了!是為師沒有教會你守禮,才讓你一錯再錯。”


  “師父還在怪我傷害如兒?”滕歌笑得瘋魔,手上的玉扳指被捏個粉碎,有豆蔻大的血珠滴落。


  “是你始終不肯放過她。”


  “放過?可笑!誰又能放過我!”


  此情此景,我不敢再看下去。烏雲厚重,蒼鷹嘶啞,萬物仿佛一夕之間枯竭。師父慌亂的神色,滕歌不甘的笑聲,讓人想逃離簡山渾噩的漩渦。


  慌忙轉身,背後一道罡風直直逼來,將我抓個正著,點穴定身,拖進屋子。


  我在滕仙主狼狽的目光中,看清滕歌歇斯底裏的紅眼睛。那雙日夜擁我入懷的手,此刻正撕爛我身上的衣物,一旁呆立的滕仙主竟恍惚地出聲:“你……”


  昏暗席卷天地,脖頸處被咬得生疼,炙熱的手滑向胸口,引來身體本能的反抗,我終於回過神,向滕仙主喊道:“師父!”


  “夠了!”師父吼道。


  趁著身上的撕咬稍作停頓,我用內力衝破穴道,拔起垂在一旁的塵世劍,想也不想地刺進身上之人的肩膀:“師兄拿我撒什麽氣。”


  血噴湧而出,濺在我臉上,很熱。


  滕歌徒手握住劍身,一點點將塵世劍從肩頭拔出,血液在他明黃色的衣袍上染成簇簇鮮紅:“師父眼光向來很好,你有著世人難有的果決。既然生為滕家人,便要傾注精力,萬死無悔。”


  我扔掉塵世劍:“我有捍守滕家的決心,師兄就沒有別的執念?”


  “搖兒,滕家需要你。我要你。”任傷口血流如注,他朝我伸出手。


  “你瘋了。”我感到荒唐,決意離開簡山。


  臨走前,滕仙主塞給我一個紙條:“去尋你師姐,滕歌幾次傷她,淩風堡一戰更差點逼死她……她比滕歌更需要你。”


  風雨欲來,滿目山嵐色。


  很久,再睜開眼睛,身邊堆滿簡易的行裝和包裹,此刻我應該是在馬車上,不知是誰救了我。


  隻記得我從小茅屋跑下山,一到山腳就被雨水砸暈了,身上本該濕漉漉的,現在除了換上件幹淨的衣服,頭發也被貼心的擦拭過。


  我散著長發,緩緩撩起車簾,刺眼的陽光傾注而下,將倒退的樹林投下斑駁的剪影,連同飛舞在空中的小紅鳥也曬個正著。


  丫,這鳥祖宗怎麽跑這來了,我還滿山頭的找它呢。


  “姑娘,你醒了。”一個身著樸素的婦人走來。


  交談間,我才知道,這行人靠賣藝為生,遊走傾回八州,居無定所,四處漂泊。當時我昏迷在山道,一行人被小紅鳥吸引到附近,才順手救了我。婦人換作明姨,而駕車的憨厚男人是她的丈夫賈伯。


  賈伯幼時,家裏也是書香門第,從小鑽研過書籍和儺文。後來家族沒落,賈伯的父母不久病故。賈伯十二歲便開始摸爬滾打,好不容易學了門手藝,便開始賣藝求生。如今一晃幾十年,賈伯的技藝越來越好,門下弟子也越來越多,在傾回也算小有名氣。而這手藝不是別的,正是表演儺技。


  我在明姨的照顧下,身上好了大半,不好意思再混吃混喝,準備自行趕路。


  明姨勸道:“你一個小姑娘家,又遭受到那等事,如今無依無靠,還能去哪兒?傾回有些地方不好走啊。”


  想來看到被撕破的衣服,明姨便誤會我被人毀了清白。我回道:“師父囑托我去找師姐。”


  “你師姐又在哪兒?”


  “艮州尚城。”師父塞給我的紙條上寫著這四個字。


  “那倒巧了,我們也正要去艮州,就在尚城附近。你同我們一道。等快到尚城時,再將你放下。你看如何?”明姨商議道。


  聽到順路,我也不想多跑冤枉路。既然在我昏迷時,這一行人都未對我做過什麽,可見並不是販賣人口的勾當。我點點頭,安心留下來。


  一路上,天氣漸漸轉熱。小紅鳥一直跟著儺技班子,我喚它好幾聲,它也不搭理我。


  賈伯的班子叫‘華央曲’,座下有五個弟子。大弟子華銀果敢俠義,二弟子華林書生意氣,三弟子華清窈窕秀美,四弟子華炎衝動較真,五弟子華塵明媚多嬌。明姨和賈伯沒有兒女,一直把這五人當作心頭肉。


  我留在‘華央曲’之後,會時不時的幫忙整理儺文。


  傾回崇尚儺教,唯儺是尊,對於驅儺逐疫之事,極為喜愛。尤其是儺技和儺演。


  我每夜都會躲到林間采息吐納,也隻有這時,小紅鳥才會停留在肩頭。但凡它停留的地方,經脈便會異樣的平順。久而久之,‘身不縛影’的第四重也有突破的跡象。


  “難怪你每夜都找不到人,原來躲這了啊。滕搖,你在看什麽呢?”華清是個高挑的美人。


  “觀月啊。”


  “觀什麽月?”她不解的抬頭。


  “儺文裏說‘月為尊顏,盈光肅容,不受汙邪,為上者’。你可知道,其實月亮是不會發光的,它隻不過借了太陽的光。”


  “不要說這些胡話。華炎準備了燉肉,趕緊過來吃吧。”


  我望著她離去的背影,明白她為何抵觸這些言論。傾回的人將儺教的教義封為聖文,不允許一絲一毫的質疑與反對。


  小紅鳥又不知道躲到哪了。我也總算理解它為何不說話:儺文裏還有一段話寫到“禽不語,獸不言,若有口吐人言者,必為鬼儺等妖物”。


  日子過得飛逝,轉眼又過三個月。


  ‘華央曲’走走停停,每過一座城池,便會登台獻藝賺點盤纏。我在‘華央曲’待了不少日子,路過乾州的時候,抽空回了趟羅城。


  自從宋家敗落,宋綾死後,宋老爺不久便撒手人寰。留下宋錦繡苦苦支撐整個宋家,抵不過宋綾‘儺鬼’汙名的殃及。才過兩年,已是人走茶涼。我問宋錦繡,可曾怨恨。


  這飽經風霜的女子也隻是落寞的笑笑:“隻後悔沒有好好待過她們……”


  後來,我也曾到過青竹小築的附近,卻沒有勇氣見那滿山的焦土。


  終於抵達艮州。


  艮州在傾回的東南邊,素有‘魚米之鄉’的美稱。氣候宜人,比起乾州的寒冷、巽州的幹燥和兌州的多變,艮州可以說是四季如春,讓人舒服。


  “滕搖,前麵就是尚城。”華塵指著前方,不舍道。


  明姨拿給我些銀子:“記住明姨的話,切莫劍走偏鋒,做出讓自己後悔的事。”


  “再會。”我背著削成的木劍,和‘華央曲’一行人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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