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我對雲桑的第一眼,便覺得十分耀眼。
胭脂粉樓,溫香軟玉,很容易就瞥見人堆裏的一抹緋色。
當我渾身酸疼地從榻上爬起來,下意識地看向他寬大如袍的緋衣,還有似笑非笑的唇瓣時。
有股難言的情緒如凶猛洪獸撞進胸膛,明明隻有隱約的側臉,眼睛卻無法移開,宛若被蠱惑了一般,隻能滯在原地。
他長身旖旎地半靠半仰著,右臂彎成優雅的弧線,搭在微微蜷起的膝蓋上,纖長分明的手指捏著一盞小酒盅,低垂的左肩露出帶著誘惑意味的頸線,如此清晰的畫麵,卻因絢麗的光彩蠻橫地遮住心中致命的美豔,模糊成混沌的一團,讓人覺得不真實起來。
耳邊本該聽到鶯歌燕語的,莫名地,隻剩一片寂靜。
“你醒了?”他問道。
回神間,我看到了他的笑容,眼睛彎得除了璀璨竟再也容不下別的,與看其他人的那番遊離,有著天壤之別。
未待我反應過來,他霎時走近,一雙桃花眼眉飛色舞,幹淨利落地扛起我,準確無誤地將小酒盅喂到我嘴邊:“你剛才一直盯著我的酒,想必是很饞很饞吧。”
陽光將天空染成如荼的亮色,他眼裏似有小火苗在攢動:“好喝嗎?”
“真辣。”我掙紮著從肩上跳下來,轉一圈沒找到原來的衣物,身上換成了浣碧色留仙裙,鏡子裏的臉也是上過妝容的。怎麽,身為一個病號還得儀表得體啊?
“不滿意她們化的妝?”他看出我很鬱悶,笑容魅惑。
“是你救了我?”我避開他親昵的語態,試圖回到正題上。
哪知他絲毫不吃這一套,用手托住我的臉蛋,迫使我正視他:“相信我,妝容是女人的盔甲,它會令你戰無不勝。”
“……”我怕信了你的邪。
見我不吃這一套,他自顧自抿著小酒盅,嘴唇沾著我剛觸碰的位置,轉而道:“你從西月山‘咻’的一聲掉下來,我正好‘咚’的一下接住你。”
他形容得惟妙惟肖,我緩了緩戒備:“你都不知道我是什麽人,就敢把我救下?”
他倏然從袖口掏出最後一枚錦囊:“你臨死都還攥著這個,想來是情郎送你的吧。什麽人?一個癡情人。”
我輕巧地奪回來,懶散道:“先生說笑了,天底下誰不是癡人。”
“雲桑……”
“嗯?”
“我叫雲桑。”
尚城到處張貼我易容後的畫像,我在醉仙居窩了半個多月,身上的傷好了七七八八,和雲桑也廝混熟了。
離開的那天,雲桑一如既往地坐在屋簷上曬太陽,陽光在他白皙的皮膚上渡了一層金色,襯得唇瓣鮮紅欲滴。
他懶洋洋的朝我招手:“要走了?”
我扔給他一壺酒,齜牙笑道:“是啊。”
他朝我一笑,沒有阻攔。
醉仙居位於尚城東市,是個調製脂粉的門樓。雲桑因調得一手好香,深受名門望族的喜愛。也虧得雲桑的庇護,儺教在尚城盤查匪禍,一直未能將我搜出來。
而他懶散閑適,從不問我的出處和緣由,如果不是怕師姐擔心,我也不會急著離開。
從醉仙居出來,外頭風聲剛過去,恰逢小儺節,街市熱鬧。待到夜晚,我才小心翼翼地來到無上宮前,卻看見千層階的盡頭有人緩緩走來。
“貓兒?”
夜色溫柔如水,螢火的微光圍繞在他撐起骨傘的手邊,襯得月亮猶如澄清通透的白色。
不知何時下起了清濛的雨,在我和白端之間罩上一層朦朧。
想到半個月前,他毅然決然的眼神,令我義無反顧地跳了崖,而今像重新活過一般,竟忘了說幾句責備他的話。
“師姐呢?”我問。
白端倏爾眸光一暗,握住骨傘的手攥緊力道:“在找你。”
我“哦”了一聲,提起裙擺,從他身旁擦肩而過,那一瞬,他身上的清冷似乎要滲透靈魂。
我重新站在千層階上,突然覺得狼狽逃竄的記憶成了很久遠的事,仿佛走過千萬世,即便像這樣背離白端,都不覺得疼。
“你……看過第三個錦囊了嗎?”他的語氣緩而慢,清而冷。
我微笑:“還用看嗎。”
他沒有再說。
如今,景卻和離州人就藏在無上宮裏。
無尚宮巍峨廣闊,遙遙望去,一片銀白色的盔甲戒備森嚴。
從後院進去,卻是亭台水榭鳥語花香。千百骨菡萏在清波中娉婷而盛,襯著月夜中細碎的螢火。不時有琴聲和舞曲纏綿,在錯落參差的樓閣裏回蕩。數十個身穿輕瓏薄紗的少女站在長廊內,手裏掌著巴掌大的姑蘇琉璃燈,給我指引道路。
師姐穿夜行衣回來時,見我手腳完好地坐那吃點心,一把抱緊我的腦袋往她胸裏按,老實說,我骨頭都酥了。
“這半個月死哪去了。”溫存片刻,她又擰我耳朵:“別的沒學會,還學會跳崖了?”
我委屈道:“誰沒事跳崖玩,還不是生活艱難。”
我見師姐瘦了,青色的廣羅裙襯得她纖腰不盈一握,心疼的又把臉埋進她胸裏,旁邊緊隨其後的肖錯漲紅了臉,一屋子的人見我平安歸來,總算放心下來。
就是景卻這個死孩子,二話不說,飛起來踹我一腳:“好呀,你個醜八怪,還知道死回來!”
我當然不能慣著他,抽出半路折的桃花枝,朝他比劃:“你還敢對我動腳了?”
正當我和景卻打出惺惺相惜的感覺,有婢女來傳話:“尚候到水榭了。”
“尚候到長廊了。”
“尚候到門口了。”
老實說,我對尚候抱有過很多幻想,傳聞他是一等護國公,軍功赫赫遠在滕仙主之上,更是回王的親叔父,將艮州治理得如同安樂鄉,連素來行事飛揚的儺教來到這片土地,都要禮讓三分,不敢招惹。
本以為尚候是個威風堂堂的人物。
隻見一個精神抖擻到猥瑣的老頭拎著鳥籠走來,身後跟著十幾個妙齡少女一步一步的唱和:“尚候到你們跟前了。”
我盯著鳥籠大喝道:“我的鳥!”
“哎?這丫頭怎麽說話呢。”尚候眯著小眼睛,往自己身下一瞅:“我的鳥兒怎麽成了你的鳥兒啦?”
四周憋出一陣咳嗽聲。
我抱住他的鳥籠不撒手,確定裏麵關著的,是在簡山見到的小紅鳥。
“胡說,這明明是我的鳥兒。”尚候見我不撒手,幹脆耍起無賴:“你叫它一聲,看它答不答應。”
“……”它要是敢答應,你是不是要把它烤了吃了。
尚候認準我會吃癟,吹著胡子,得意洋洋道:“你不敢叫,我敢叫。”
行,我看你怎麽叫。
“小紅!”
“哎。”他身後的奴婢低頭答道。
離州人似乎見慣尚候耍賴的手段,一個個朝我擠眉弄眼。
我不服,剛想呲他。
誰知籠子裏吃胖一圈的小紅鳥懶懶地拍著肚皮道:“讓我吃飽了再說。”
你丫的小紅鳥,竟然開口說話了!
我晃動籠子,想看看它腦袋裏是不是進水了,知不知道異類都不得好死。小紅鳥搖搖晃晃地扒著柵欄,嘴裏不依不饒的:“你外祖母的小人兒,才幾天沒見就忘了本君的恩情,吃裏扒外的狗東西!等本君出去了,一定剝光你,洗洗涮涮做成烤人兒吃!”
“對!剝光她!”老無賴跟著應和。
我簡直要被氣死。
無上宮景色悠然,恢宏壯闊,前院用作操練、會客,後院用來煉藥、居住。我和離州人住在北邊隱蔽的小院子,平時不往前院跑,唯有師姐經常去藥閣教醫官煉製新藥。
夏日的氣息隨著燥熱的暖流而來,池中的菡萏怒放出醉人的清香。
經過這些日子心無旁騖的修煉,‘身不縛影’到了突破第四重的緊要關頭。
尚候過來的時候,我體內沸騰的真氣正要暴走,被他隨手一巴掌拍散了,我驚覺這猥瑣老頭含而不露的功力,他不安分的爪子卻在我背後肆意摸著:“大夏天的,消消火。”
該死的糟老頭!
我一腳踹在他肥嘟嘟的屁股上:“要不是你把我的鳥捉走了,我至於自己苦苦修煉嘛!”
“鳥爺跟老朽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昨兒還徹夜長歡一醉方休呢,現在躺在小紅的腿上睡得正香,有本事你把它叫來啊。”小紅是尚候養大的,一直跟在尚候身邊。
該死的渾鳥!
今天偷看唐槿洗澡,明天鑽進鳳清的裙子,就連無上宮剛發育的小姑娘也不放過,經常撅著鳥嘴偷親。若不是前兩天一個勁瞄師姐的胸,被她拔了一手毛,指不定還要幹出什麽事呢!
尚候眯了眯招牌式的小眼睛:“丫頭,前麵來人了,要見你。”
怪不得他特地用桂花油梳了頭,看起來有那麽一絲威風堂堂。我笑道:“是誰啊。”
尚候摸了摸胡須,有點賣官司的味道。
瞧他故作神秘的樣子,我既感到好笑,又感到頭皮發麻:“是滕歌吧。”
尚候畢竟混完戰場混官場,早已養成老奸巨猾的性子,他雖出於情麵收留離州人來此避難,但也不願跟朝廷和儺教撕破臉皮,既然滕歌敢登門拜訪,他就敢依言叫我出來。
剛踏進殿門,隻見莊重肅穆的堂上,坐著一個身穿明黃鎧甲的男子。
這人斜靠在龍紋紅桐木椅上,華服繪有五爪馳騁的戾鷹,衣襟和袖口鑲有三角鼎狀的墨絲,將整個人的張狂霸道突顯得淋漓盡致。他捏著手裏的玉瓷杯,緊緊地看著眼前的師姐,削薄而棱角分明的唇挑起一抹笑。
那笑容令人生寒。
我從沒見過師姐慘白了臉。
她死死的捏著裙擺,修長的玉手顯得骨節猙獰,傾城的容貌看起來竟有些僵硬:“我不回!”
“胡鬧!”滕歌一把將玉瓷杯捏碎,眼裏的不容置疑令人忌憚。
我吐了口氣,撩著裙擺走過去,喚道:“師兄,好久不見。”
滕歌轉過頭,方才還帶有惱怒的臉色,此時猶如盛夏最濃時的驚雷,透露著蕭殺和淩厲。
他緩緩的站起身,一步步走近,如鷹的眸子就像盯著獵物似的,將我渾身穿刺過去。一把捏住我的下巴,力道大的要將我捏碎:“搖兒,我說過,你逃不掉的。”
我扯出一抹懶散的笑,仰著頭和他對視:“師兄要我怎樣做?任你揉圓搓扁?你覺得我會嗎?”
身後離州人聞聲趕至,隻聽一個清淺的聲音響起:“貓兒。”
白端迎著正午的陽光走來,一身藍衣幹淨從容,就像雪山上的遺世孤蓮,再刺眼的榮光也占據不了這絕代風華。
滕歌捏著我下巴的手絲毫不鬆,言語間處處透著挑釁:“滕搖和滕如是我的師妹,如今滕家蒙難,受家師之命,帶師妹們回簡山。這個,六出公子也要管?”
離州人和滕歌有著血海深仇,淩風堡淪陷之事過去不足半年,猛地一見滕歌登門,自然氣得七竅生煙,尤其肖錯看見滕歌欺負師姐,就差沒當著尚候的麵打起來。
白端報以淡笑,眸光瞥見我下巴被扼出血印,倏然落下兩個字。
“鬆開。”
聽這慍怒的聲音,我不由得失了神。
我知道滕歌為什麽來。因為聖心難測,滕家處境艱難,一步都不能錯,滕仙主向來閑雲野鶴慣了,生性澹薄,從不理會廟堂紛擾,而滕歌自接管軍中事務起,一直撼守滕家的容耀,步步為營,絲毫不敢鬆懈。雖然滕歌大破淩風堡,將離州人打得四處逃竄,但回王嘉獎他的同時,又拿師姐的事多加揣測。
聖心不明,令他寢食難安,如果不能將師姐帶回簡山,就要重新培養一個滕家人堵住回王的猜疑……這個人就是我。
滕歌先前為我在申城造勢的時候,我便猜到七八分,隻是沒想到滕仙主極力反對我卷入廟堂紛爭,怕我守不住心智做了嗜血的大魔頭,才讓我來找師姐。
白端每一步踏上前來,便有勁風一陣更強一陣的壓迫。而他越是靠近,我能感到擒住我的滕歌,姿態便是愈發的昂揚。
滕歌對我的掌控沒有減弱幾分,目光落在白端的臉上,輕飄飄地在我耳旁逸出一句:“他在緊張你?”
“怎麽可能。”我冷靜無比的回道。
我使出身法,大概傷勢未愈又剛真氣暴走,很快被滕歌重新拽回懷裏。我一皺眉頭有點不高興,那邊傳來一個更不高興的聲音:“鬆開。”
滕歌冷笑:“不鬆又如何?”
白端一步向前,空氣中壓力驟然增大,在功力上,他和滕歌勢均力敵,仍逼得滕歌額角溢出冷汗,襯得他的臉色有點難看。
我反手拔出滕歌腰間的佩劍,像逃出簡山那般決絕的刺向他,隻感覺劍尖入體的那一瞬,手上的力道絲毫未受到阻礙,熟悉的血腥氣登時噴濺而出,滕歌一動不動的看著我,沒有憤怒,隻有平靜。
“滕搖,若滕家遭王上忌憚,其下場必然不遜於離州。”他似乎懂得了妥協:“師父待你極好,你應該知道,他離成仙隻差半步,誰都不能阻礙他……連我都不能……”
說完這話,滕歌終於鬆開禁錮我的手,一點點拔出刺進腹中的劍,‘當啷’一聲落地,也將我從頭到腳澆得冰涼。
滕歌將劍放回劍鞘裏,不顧腹部撕開的口子,重新坐回龍紋紅桐木椅上,整個人蒼白失色。
師姐也臉色蒼白。
時逢亂世,說不清誰對誰錯。一邊是滕家的安危,一邊是離州的希冀,她才是最艱難的。
而此時,尚候咳了咳,打破死寂:“虛碧崖不久後開啟,離世海高手雲集,你們準備怎麽辦?”
虛碧崖隱匿在離世海,又稱蓬山。
因上次山陰地開啟,死傷眾多,很多剛顯露鋒芒的少年英豪無辜慘死,連儺教也耗損許多有誌之士,為防止再次出現山陰地的一幕,儺教和朝廷以人數作限製,舉辦選拔大會。
依次為新秀選拔、尚才選拔、高達選拔,隻有成功擠進名額的人,手持腰牌才能進入虛碧崖。但凡有心術不正者,就地處決。
這次選拔大會就在尚城舉行,這也是滕歌的真正目的。
但報名新秀選拔需要投名狀。
我滿腹疑惑:“什麽是投名狀?”
滕歌看來,沉道:“我早為你鋪好了路,隻要你在一個月之內,名動尚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