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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我心思低沉地回到房間,隔壁唐槿攬著大海睡夢香甜,隔著薄薄的牆麵,能聽見悠揚清淺的呼吸聲,我耳力極好,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著,一會兒想到蘇涔,一會兒猜測能讓白端忌憚的隱秘倒是什麽,一會兒又想明天該如何從蘇涔牙口裏撬出點涉及身後權貴的信息,就這樣迷迷糊糊地,半睡半醒著,突然聽到隔壁大海傳來叫嚷聲,似乎唐槿出了事。


  我翻身起來,推開隔壁屋門就見到大海急哭了,他麵前的唐槿撐著身子倚在床榻上,因腹中陣痛而痙攣,已經伸不直腿了。瞧她臉頰汗津津的模樣,可知宮縮來勢迅猛,她連站起來的力氣都被抽走,隻剩虛弱的□□聲:“搖姑娘,救我……”


  我、我沒給人接生過啊。安撫好唐槿和大海,慌不擇路地去找師姐,可巧師姐和肖錯一並不在,連華林也不見蹤影,滿院子隻有我和月娘大眼瞪小眼。


  這回真的是遭災了。


  隻得硬著頭皮對月娘道:“你會接生嗎?”


  月娘眼中清清冷冷,如碧樹下的玉人,素衣在風中曼舞,聞言卻是一慌神:“你說什麽?”


  “你會接生嗎?”我幽幽歎了口氣,死馬當活馬醫的代價太大了,弄不好一屍兩命,料她也不會多事。


  正想著,月娘飄然轉身,踱步到灶房燒柴火:“接生需要熱水,你先去街上找找有沒有亮燈的醫館,若實在無人幫手,隻好我們上了。”


  我邊應著往外走,邊囑咐大海盯緊他娘,羊水一破趕緊喚月娘。好在大海是個能拿定主意的孩子,正細聲慢語地安撫唐槿。


  街麵冷清清的,算時辰該是夜半,家家閉戶掩門,敲了幾家醫館都無人回應,幹脆翹門抓了幾味藥回來,我在簡山黑黢黢的山洞裏摸索過藥理,隻能簡單配出止疼藥,月娘燒好熱水端進房間,見我正埋頭配藥,不假思索的道:“鳳血種脈也可以止血。”


  “我知道。”情急之下也得斟酌劑量,掂量好一包,讓大海拿去兌水煎半個時辰:“這是止疼藥,鳳血種脈可以愈合傷口,但疼痛還是得自己挺著,我學醫不太精,隻能配出這最簡單的。”


  月娘微微頷首,和我合力將唐槿痙攣的腿掰開,忽的不知所措:是不是要褪去褲子,看小孩的頭有沒有出來?

  但我和月娘皆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盡管情形異常險峻,稍有差池便要害唐槿母子送命的,但心頭這關屬實難過,於是我皺著眉想了一想,放下簾子擋住唐槿虛脫的臉蛋,示意月娘不要避諱,再不抓緊真要追悔莫及了。


  月娘是清冷素雅之人,逼她褪褲子實在為難:“我、我幫你扶著,你來試試。”


  我費力地褪下,隻見溫熱的羊水順著唐槿白花花的大腿沾濕緞麵,可宮口處絲毫不見孩子的毛發:“這算開幾指?”


  “三指。”唐槿生過大海,第二次為人母還算有經驗。


  “幾指才能生出來?”我立刻抖擻精神,月娘拿溫水擦拭唐槿額頭的汗。


  “四指以上吧。”唐槿也有些不確定。


  “你生過一個怎麽不記得。”月娘不解地問了句。


  唐槿也被她逗笑了:“月姑娘,生的時候太疼,忘了幾指生的了。”


  月娘微微羞赧:“你別說話,小心體力不支,需要什麽招呼,這裏有我們倆,會保你母子平安的。”


  我點點頭,門外大海煎好藥端來,小心翼翼地喂唐槿喝下:“阿娘,小心燙啊。”


  我很想把半夜溜走的幾人抓回來,尤其唐槿的丈夫華林,但想著他也是無心之失,隻好忍住念頭。


  當年他和華清的事鬧得沸沸揚揚,幸好華清及時止損,和萬千龍誤打誤撞地結下良緣,於兩年前風風光光嫁給這一名門望族,現在過著富裕豐碩的團寵生活,手裏再沒沾染過半點血腥,那萬千龍在她生育的那年,亦是寸步不離的守著,連最疼那會兒,也沒讓她的手落空過,哪像唐槿這會兒,身邊隻有兩個手忙腳亂的大姑娘……


  漫漫長夜,不知過了多久,唐槿痛呼聲越來越大,越來越久,眼前還是見不到孩子的毛發,月娘不由問了一句:“還要多久?”


  唐槿攥著我的手勒出血痕:“快了快了,等下個陣痛再用力點,就能順出來孩子的頭了。”


  該上鳳血種脈了,我正要拿刀在手上劃下去,忽聽大海大叫一聲:“好多血啊!阿娘流了好多血啊!”


  月娘立刻嗬斥:“不要嚇你娘!”


  我和月娘當然看見唐槿留了很多血,從剛才的羊水最後流出鮮紅的血水,唐槿登時臉色發白,喃喃道:“怕是大出血,孩子供氧不足,生不出來了……怎麽會這樣?”


  月娘低身看了看唐槿身下的血,又仔細把了把她的脈,之前確實還好,可如果大出血的話,以唐槿的體力完全不能支撐到把孩子生出來。


  我二話不說,割血喂給唐槿,故作鎮定地開口:“那就再試一把,如果還是生不出來,再想想別的辦法。”


  大海立刻撲上來:“什麽辦法?你們想對我阿娘怎麽樣?”


  我悄悄看了月娘一眼,隻見她陷入深思,眼中蕩起不忍,擔心唐槿邁不過這垮,我拍拍她的肩頭:必要時得下的去手。


  月娘顯然領會我的意圖,就覺得這對唐槿來說太殘忍了。


  唐槿突然問了句:“搖姑娘,你想動我的孩子?”


  我沉默著不敢答腔,月娘幽幽歎氣,眼見唐槿麵如紙色,連大海都意識到再等下去不好,我和月娘同時抬起手,她有移山搬海之功法,我有重塑筋骨之血脈,隻等唐槿眼白上翻就動手,可她似乎堅韌極了,猛地鼓足力氣,護住肚皮:“你們絕不能傷我孩子!”


  我低聲道:“唐槿!”


  月娘不善勸慰,隻能把大海拉到跟前:“你還有一個孩子,你想想他。”


  以我們淺薄無知的經驗來說,保大保小這種根本不算問題。


  活著才有希望。


  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在福利院的一個晚上,那晚也和今晚一樣悶熱燥鬱,怎麽也睡不著,就想去院子裏透透氣,結果蘇涔也沒睡著,正蹲在月色下擺弄小石子,我湊過去一看,每顆石子擺放的位置都很雜亂,最後卻湊成一個“生”字,我很奇怪,想問蘇涔擺成這樣是做什麽,他隻是轉頭看了我一眼,小聲說道:“今天是我妹的生日,也是我媽的忌日。”


  周圍晚風低沉,我怎麽也想不到還有這種事,蘇涔睜著又圓又漂亮的眼睛將他母親難產選擇將嬰孩生下來,自己撒手人寰後,那麽幼小的嬰孩也在保溫箱裏咽下最後一口氣,而他的父親迷茫、痛苦、傷心、自責、發泄一陣,很快路遇新鮮的愛情將他拋諸腦後。他有時也會想,當初做選擇的母親是否為自己想過,哪怕是短暫的、溫柔的一瞬,也足以將他拉回端正的方向,而不是沒過兩年進的福利院。


  之後整整半年,我看到蘇涔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觸碰到他的傷心往事。隻是不知唐槿會選擇腹中的孩子,還是大海?


  唐槿察覺到危險,在腹中胎兒和大海之間百感交集,我本想直接問她,突然轉念一想,她身為兩個孩子的母親,有她應盡的義務,也有她選擇的道理,假如她真的想要素未謀麵的孩子活下來,我這樣問了反而讓她痛不欲生,更在大海幼小的心上撒鹽。


  我抬頭望向窗外,霧氣中飄起了細雨,透過未合掩的窗欞吹拂到臉頰上,榻上的唐槿卻像是聞不到這醉人的桂花香,隻是撐著最後的力氣,帶著希冀的問:“二哥他,他還沒來嗎?”


  我知道華林是深不可測的,他表麵上不沾權貴,也不沾富貴,為離州出謀劃策,但私下裏和諸多勢力都保持著斷斷續續的聯係,幾年前我就派人查過他的底細,知道他在成為籠山骨童之前,是大回都清流一族,與萬家實力相當,當年跟葉家一起深陷牢獄之災,但沒有葉家那麽幸運,最後落得抄家滅族的下場。


  時至今日,我有把握弄清楚當年令王都十幾個家族旦夕間覆滅的真相。


  可這都不是華林欺瞞唐槿的緣由,甚至不能成為他今夜私會的借口。


  而離州的人來東夷城也不是沒有目的的。


  我輕輕站起身,合上被風吹開的窗戶,將刺骨的寒意隔絕窗外,月娘瞧著唐槿直皺眉,可這皺著的眉還沒平緩,耳邊突然炸出一聲淒厲的慘叫,唐槿四肢不受控製的撲騰:“天好黑啊,我要死了嗎?”


  大海手腳發軟,挪動身子抱住唐槿的頭,不讓她咬舌頭:“娘,爹不在,有兒子。兒子陪著您呢,您別怕,天再黑,也別怕。”


  這夜色確實深邃如墨,我懷念它應有的清澈如碧。


  想著想著,轉身除了屋,舉著火把要把院中碧樹點燃。


  “你犯什麽糊塗!”月娘劈手奪下我垂向樹枝的火把,臉色很難看。


  “火不燒在別人身邊,大家都不會覺得疼。這把火如果不放,不光華林他們看不見,趕不回來,連街坊鄰居醫館藥鋪都會視而不見,我對生孩子這種事無能無力,但對放火還是很有心得的。”我急得咬牙,一抬頭瞧見白端邁進如家酒館大門的腳步,是那麽的輕快優雅,他眼中幽深,像是想到入夜前的不歡而散,而我壓根沒心思跟他斡旋,上前握住他的手:“公子,唐槿生不出來了,你快去看看。你要救活他們,保他們母子平安啊。”


  我不知道我是怎麽想的,卻本能相信他一定有辦法。是的,我相信他能運籌帷幄,相信他其心向善,相信他不會不管不顧,相信他同我一樣擔心生命……他幾乎沒有停頓,飛身入了唐槿的屋子,我隻覺得身子向下一沉,直接往後麵仰去,幸好月娘好心地將我往前一推,才艱難的站穩,樓上毫無動靜,但透過窗欞傳出橘色的光,他的身影被清晰地鋪滿紙麵,顯然那麽的溫暖和煦。


  月娘鬆了手,我心中咯噔一聲,有股說不出的愧疚。


  鳩占鵲巢麽……她先前和白端並非沒有感情的。


  月娘微微綻出笑意:“你不用在意。”


  我將燃燒的火把浸在井裏,波瀾的水麵上傳出嫋嫋青煙:“今晚謝謝你。”


  “分內之事。”月娘嘴角還噙著一絲笑意,極力掩蓋眼底的落寞,眉目清幽而美麗:“我家兄長遇見你,也是他命裏注定。”


  我撓撓頭,語聲溫軟:“別哄騙我了,你家……兄長?”


  兄?長?我沒聽錯吧。


  月娘咳了一聲:“沒有什麽鳩占鵲巢,你是你,我是我,是不同的兩個人。盡管嫁娘執著轉世六身之說,想集齊六身蘇醒卿回上神,將傳說變成現實,但我不在乎。”


  一下子聽聞這麽異事,我的牙都開始打磕絆了:“白端是你哥?”


  “是。”她坦然的目光在夜色中散發迷人的光。


  “我們是卿回上神的轉世六身?”


  “你沒聽滕仙主說起?”月娘也感到驚訝。


  “聽是聽過,但我生平最煩聽前世今生,命不命的,隻依稀覺得我們有著相似的臉,應該是有某種聯係吧。”


  月娘立刻了然:“所以你至今不清楚嫁娘為難你的原因?”


  我笑著點頭:“誰知道她抽什麽風,見我就是一副你死我活的模樣,我幾次想偷摸混進坤州,都被她帶人堵在各處關口,幸好她這幾年不能出坤州,隻能暗地裏攪弄儺教中人和各州信徒,不然我這扶搖將軍的位置定然坐不穩的。”


  “她是有些著魔。”月娘緩緩道:“我以為你刻意避開我,是怕忍不住對我動手,我也不好接近未來嫂子。”


  “躲著你是沒有的事,未來嫂子更是沒有的事。”我竭力否認。


  害,沒想到折騰一大圈,我看她不順眼,她看我不爽,皆是“轉世六身”惹出的。


  至於“轉世六身”到底是什麽,隻聽月娘娓娓道來。


  卿回原是上古流傳的神,上古的神主分淩霄寶殿的天帝和霽夜神殿的荒帝,天帝執掌白天,駕馭萬物生機,荒帝執掌黑夜,引領萬物消亡,使得雲荒也涇渭分明的劃出晝夜兩極,當時還沒有太陽神架著九頭鳥喚醒太陽那麽一說,所以每當天帝和荒帝交接班,就是晝夜的更始。


  而荒帝麾下當時有十二神將,為鎮壓宵小、平定安寧,其中卿回便是號稱“殺伐誅戮”的勾陣神將,也是這片異世的創世之神。


  至於當初她是何等的豐功偉績,這些都是後話,隻知道雲荒大戰後,荒帝戰敗,子嗣在其他神將護送下流亡,斷後的便是從無敗績的卿回上神。


  隻可惜她也死了,被心愛之人斬出誅心之痛,神根盡斷,連本體都碎成六塊,久而久之,經過萬年輪回,變成六個與她眉眼相似的人,有的承載她難銷的怨憤,有的擁有她難舍的記憶,有的隨了她不羈的性情,有的有著她相象的美貌……


  這六人處在此消彼長的狀態,想要融合轉世六身,喚醒卿回上神,隻能挨個吞噬,隻剩最強大的那個。


  驚聞“轉世六身”,我內心震動,非但如此,沉默良久的離蟲母蟲也悄悄探出不安分的觸角,弄得我的心撕裂般的疼:“勾陣,既然知道了,殺了她,我會助你更強大。”


  我看了月娘一眼,她似乎覺察到我的異動,氣氛好比繃得緊緊的弦,我輕輕一笑:“我用你幫?你不害我就不錯了。”


  “你的身子沒多少時日了,你本該活不過走出青竹小築,是有人耗費精血換你苟延殘踹,你現在動用功法越多,壽命消損的越快,你的鳳血種脈也不支撐不起,再這麽下去,不光你要死,我也活不成,我幹嘛要騙你!”它繼續蠱惑:“你明明能感覺得到,為什麽要自欺欺人?”


  我啞然失笑。


  離蟲母蟲說的沒錯,早在年前,就能感覺到生命的流逝,豐慵眠執意要留在我身邊的原因,也是如此。


  隻是在這偌大傾回,找不到真正為我的生死而動容的人,又有什麽懼怕的呢。


  剛要開口,忽聽屋內傳來嬰孩宏亮的啼哭聲,隨著天際露出清蒙的白,白端迎著朝陽走出房門,湛藍色的衣襟還染著梅花似的的血,身形卻很飄逸,有股子說不出的清氣,垂眸望來間墨發陡然掉落額前,遮不住他俊雅的眉目。


  我仰著脖子問他,聲音發顫:“公子,怎麽樣了……”


  “如你所願,母子平安。”他莞爾笑著,生動而從容。


  我見狀,卸了一口濁氣,趴在月娘的肩頭輕輕道:“我不想殺戮,哪怕無命再續,也不想壞了這溫柔的夜……”


  更何況,生命這樣脆弱的東西,美好得讓人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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