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深海之淵透著青碧色湖光,長長的棧道在腳下延展。
有微腥的鹹水味從深處蕩滌而來。
棧道外就是圈養海獸的海域,遊上去是東夷城北邊的廢墟。
原本安靜無事的穿過棧道,便能迎來海麵的朝陽與曙光,但我鐵了心要鏟除後患,輕輕觸摸包裹棧道的氣泡,猶如附著晶瑩的薄膜,意料地很有彈性。
微微聚集真氣,在指尖形成一股尖銳的氣流,想戳開氣泡的同時,深海的擠壓感接踵而至,海底傳出毛骨悚然的沉吟。
過了片刻,薄膜有了變化,能容一根指節通過,但真氣的流逝也隨之加劇。
我緩慢調動真氣,“貪多嚼不爛”的道理還是懂的。
等整隻手穿過薄膜,小腹卻隱隱作痛,這感覺太熟悉了,不會來例假了吧?
我有點想仰頭長歎,生死關頭還會來例假……有比這更塞牙的事嗎?
答案是,有。
眼看數隻巨大的陰影由淺到深,由遠至近,我終於將大半個身子泡在海裏,別說繼續前進了,連抽身回去都費勁,這一刻腦海閃過無數種可能,每一種都訴說著前路堪憂,其實我本來也不慌的,搏殺海獸本就性命攸關,既然來了,沒打算完好無損的回去,再說螳螂捕蟬,還有黃雀在後呢?
“出來吧,要動手趕緊動手,別磨磨蹭蹭的。”我對身後喊道。
蘇杳杳亦步亦趨的走來,臉上帶著猙獰和嘲諷:“你既然知道,為什麽還要自投羅網,明明選擇主人就能得他的庇佑,真搞不懂你為什麽放棄了安穩,反而走上了一條絕路。”
“大概,我不覺得是絕路。”我語氣輕快:“還有絕處逢生的說法呢,我運氣還不錯,不到最後一刻誰知道呢。”
“呸,不要臉,還敢癡心妄想!”蘇杳杳眸光幽冷,抬手朝我背後落下一掌。
我生生受這一掌,喋出細雨般的鮮血,身子浸泡在海水裏,雖然有內力勉強支撐,但骨子的寒冷就像跗骨的毒,凍得直哈冷氣。
說話間,巨大的陰影逼近,血腥味如陳年老調,深濃難辨。數隻猩紅的眼睛霎時睜開,發生駭人的光,襯得蘇杳杳笑容更加邪魅。
有隻海獸的鼻息甚至擦過我頭皮,它長著龍頭狸身馬腳,渾身呈橘黃、墨綠、青藍三種色澤,凸起的皮囊仿似一口銅鍾,看起來就很堅硬,我和它對視半眼,斜過身躲過它的血盆大口。
另一隻海獸似乎不滿它搶食,更驚恐的是這些海獸都會說話:“滾開。”
那是隻模樣像馬長著鋸齒的海獸,擺動巨大的尾巴將先前的海獸撞開,我顧不得仔細觀賞,往後望去烏壓壓的一片,約莫還有幾隻更大體型的。
我低估這幫家夥的長相了,真是海中巨獸……巨醜!
它們逼近的時候,海裏的壓力也以數百增長,我體內有透骨釘壓製真氣,隻能勉強讓自己不被碾碎。
也許是身上飄散出若隱若現的血,一雙雙貪婪的紅眼睛露出欣喜色:“是鳳血?好東西啊,老鳳凰怕是有幾千年沒過來了,我等差點忘了這美妙的滋味。不過那隻臭屁鳳凰肯把鳳血交給這般單薄嬌弱的女人,會不會感念天雷劫將至,時日無多了?”
“老鳳凰活著的時候,我等不敢興風作浪。”桀桀怪笑:“等他死了,看誰還有這個本事阻止!”
“少自說自話,不是還有小天君。”
“那小子餓我等好幾天,想必自己都不自由。”
“幹脆殺了他,衝出這該死的海淵,重掌外麵的世界。”
數隻海獸商議半天,將矛頭引到蘇涔身上,蘇杳杳一聽,這並非她希冀的,她隻盼我被啃食殆盡,眼下見海獸紛紛異動,忙焦急的道:“不行。”
可海獸哪裏能聽得進她的話,蠻橫地撞向被氣泡包裹的棧道。
蘇杳杳一個踉蹌就要跌出去,我伸手將她甩回棧道:“老實待著,看你惹的事,搬起石頭砸蘇涔的腳,這下滿意了吧?”
蘇杳杳濕了衣服,耷拉淩亂的頭發,不敢置信道:“胡說,我隻是想……想幫主人。”
真是嫉妒心害女人不淺。
趁海獸想撞斷棧道的空隙,我利用海中威壓將刺進骨肉的離魂釘一根根逼出,這招確實鋌而走險,但也是唯一的辦法。
如果不能自己逼出離魂釘,便隻能借由外力逼出。
再說有壓力並非壞事,反而對突破“身不縛影”的非命劫有很大幫助,可惜我想法巧妙,現實卻技高一籌,暴動的海獸突然安靜下來,詭異的讓出一條路,一隻大了半個頭的海獸滑水而來。
我曾在書本翻過這隻海獸的畫像,長著人的麵孔和鳥的身子,耳朵上掛著兩條小青蛇,腳底下踏著兩條小青蛇,身體覆著深紫色的鱗狀物,麵容雌雄莫辯,長相頗為俊美,舉手投足間帶著蠱惑人心的力量,牢牢奪走我和蘇杳杳的目光。
“不要看他!他是操控人心的玄冥!”蘇涔的聲音猶如當頭棒喝,我下意識地咬破舌尖,恢複神智,而蘇杳杳功力不足,不但目光被吸引住,七竅皆流出汙血,蘇涔抽了她一巴掌仍於事無補。
也就在這會兒,一道異常動人的聲音從玄冥口中傳出:“小天君,我等和你歃血為盟,性命相關,為何這幾天少了供奉?”
“玄冥君,小爺還沒準備好,明天給你補上。”蘇涔想將我拽回棧道,我擺擺手不用他擔心,離魂釘還剩三根,哪能放棄。
“哼!”裹挾腥臭的海嘯襲來:“小天君分明生有二心,沒準備好的話,那她是什麽!”
我眨眨眼,不確定玄冥蒲團大的手指的是我。
蘇涔差點咳出一攤老血,沒想到吧,誰還不是處子呢。
我咳了咳,跟海獸比劃:“老食葷腥也不好,容易得脂肪肝,偶爾換點清淡的不是壞事。”
玄冥是個有趣的主兒,它笑了笑,算是默認我的話,接著話鋒一轉:“吃完這頓再換口味。”
汗,你這減肥的心也不誠啊,還是真當我秀色可餐?
蘇涔氣得要把我摜出去,講真我半個身子卡在薄膜上,想把我摜出去也難……再說我貧嘴的時候也不忘逼出離魂釘,對蘇涔的怒目而視更是不理不睬。
沒想到玄冥被我逗笑了,退而求其次的指蘇杳杳:“先拿她打牙祭,回頭再吃你。”
聽這話,蘇涔擋住玄冥對蘇杳杳出手,身資峻拔,幾乎不給玄冥改口的機會:“兩個你都不能吃,小爺都護下了。”
蘇涔的回答點燃玄冥和其他海獸的怒火,一聲聲長嘯刮得耳膜生疼,危難關頭,蘇涔的嘴對我大開大合,我卻什麽也聽不到,隻覺得玄冥的目光終究放回到我身上,而此時此刻,我終於逼出所有離魂釘,真氣迸發,對上海獸凜冽殺氣!
我皺著眉努力回想豐慵眠梳理的海獸缺點,真是除了風飄梨花香月下人微暖的畫麵,其他什麽都記不得了。
抽出腰間軟劍,真氣順著劍刃而去,徑直將眼前“三色龍”穿了個通透,它喉嚨裏發出含糊的動靜,再沒有別的動作,頹然倒下。我向後一轉,退到蘇涔和蘇杳杳身邊,沒想到蘇涔背後有紫紅色的斑斑血跡,顯然剛和人戰鬥過,但見他仍挺立驕傲的脊背,像極了好鬥的孔雀,要不是他氣息不穩,這樣嚴峻的傷勢簡直被掩藏的天衣無縫。
這麽堅強?我拿軟劍朝他俏臉比劃,他眸光倏爾恐慌,似乎要他命可以,劃花他的臉絕不可以。
小樣,你知道我說謊就耳朵尖紅的毛病,我難道還不知道你臭美又自戀的習慣?
青梅竹馬就是這點不好,連偽裝都難,更何況他還是蘇涔。
那道跟在我屁股後跑的長風。
我將真氣拚命灌入軟劍,這柄薄如蟬翼的軟劍由師父親手打造,算是入門三四五六年的禮物,那會接過軟劍還嫌師父摳門,多使點銀子打把重劍都不肯,這劍根本沒有七絕劍一半的帥氣,誰曾想它有個好聽到心暖的名字——“思爾”。
我握著思爾劍,撥了撥“三色龍”的屍身:“好不容易拿人命養的海獸,就這樣被我幹掉一個。”
蘇涔舔了舔嘴唇,言語間卻沒有幾分可惜的意思:“你知道就好,回頭賠償。”
我以思爾劍挽了幾朵劍花,海潮從劍刃傾瀉而出,師父說的沒錯,七絕劍太過強硬,唯有思爾劍能彌補它的不足。
又或者說……緣淺時絕然,情深時思爾。
我用更猛烈的劍氣將玄冥推遠,忽而施展身法追上去,思爾劍直刺玄冥的心房,玄冥身形眨眼間消失,思爾劍貼著長得像馬的海獸,劃出淩厲的一招,而就在劍刃落在它身上之時,頭頂騰出一道鴻光迎麵砸下,這是什麽招式?
玄冥的泰山壓頂?
沒能破開玄冥威壓而來,登時口噴鮮血,不甘心的抹掉血,再一次嚐試破除。
“刁鑽潑辣的女人,我等替小天羅結果了她。”玄冥猖狂道。
蘇涔身負重傷,本沒指望他會出手,但他聽到玄冥的渾話,猛地割破手臂,玄冥微怔,似乎沒想到他會傷害自己,先前說過他們是歃血盟誓的,血脈相連的代價就是玄冥的手臂在同樣的位置也有傷痕。
蘇涔眸光亮得驚人:“小爺沒說動她,誰都不能動她,你丫的耳朵聾了麽。”
我周身氣息大震,隻見玄冥帶領數隻海獸朝棧道發起進攻,蘇涔一手攬著蘇杳杳的腰,將她護在臂彎,一手召出護體紅光,如遊龍閃電般朝海獸穿刺而去,紅光襯得蘇涔滿麵春風,他一挑眉梢,嘴角帶笑:“想反噬小爺?你們也配?”
我在蘇涔眼眸中看見自己一臉肅殺,待他話音將落,施展身法踏步追去,破開層層水障,出其不意的將思爾劍扔入海獸的腦後,隻聽“唰”的一聲,又是一隻海獸當場斃命。
蘇涔見我動作迅猛,和他配合默契,仰頭大笑:“不愧是小爺看上的女人,就是狠。”
可片刻之後,蘇涔的笑聲戛然而止,他抬眸望了眼臂彎中醒過來的蘇杳杳,隻見她顫抖著手握住一把匕首,眼裏滿是驚恐和不可思議,玄冥能蠱惑人心,當然也能將人當作傀儡操縱,未曾想他懷中嬌弱的女人,竟是一刀刺中他心髒的禍首!
我手快,將思爾劍朝蘇杳杳丟了過去,蘇杳杳隻覺肩膀一涼,倏爾傳來尖銳的刺痛感,下一瞬間,便跟著蘇涔倒了下去:“你……我……”
蘇涔血流如注,我生怕他就這麽死了,死在他信任的人手裏。
更何況玄冥已經破開棧道的薄膜,就這麽餓狼撲食般撲了過去!
那一刻,呼吸都快停了,蘇杳杳使出最後的力氣推開昏死的蘇涔,伸出藕白色的雙臂迎向海獸的血盆大口……
我能聽到咀嚼骨骼的動靜,她像是個精美卻破敗的布娃娃,被幾隻海獸撕扯著四肢,噴湧的鮮血將海水染成深紅,我的手離她僅有幾步之遙,於震怒中爆發滔天的真氣,幾乎是從海獸嘴裏搶走得她,蘇杳杳用眷戀的目光望向蘇涔,輕輕地、輕輕的說了一句:“對不起啊……”
可惜蘇涔聽不到了。
我將真氣渡過去,她眼裏有了迷茫:“人都想活下去,可生命這樣脆弱的東西,到底能給我們帶來什麽?是短暫的歡愉?亦或者長久的悔恨?步遙你說啊,真正的死亡是什麽?”
這問題太深奧了,我說不出來,隻能順著心答:“如果世上再無人回想起你,才算真正的死亡吧。”
“除了主人,我一無所有,命都是他撿的,死後沒人會想起我的。”
她的身體殘破不堪,根本吃不消我的真氣。
“聽說轉世六身可以融合,當初我想融合月娘,她不肯成全,現在你在就好了。”她笑了笑:“如果和你融合,你就是我,我就是你,那樣主人看你的時候,是不是也在看我?”
言罷,她的身形愈發的淡,直到徹底融進我體內,無數記憶湧上心頭:少年郎輕快的背起她,穿過爬滿毒蛇的森林,那會兒她揚起天真的小臉,取笑少年郎挽起手腕的樣子,像極了沙洲上的白鶴,而少年癟癟嘴,想罵又不知道喊什麽,她睜著無辜的大眼睛,等少年眸子一轉,笑著念叨。
遙遙……杳杳,蘇杳杳這個名字多好聽。
最後是她一聲輕歎:“你說好聽就好聽吧,可我不喜歡。”
我望著蘇涔昏迷不醒的側臉,喉嚨哽咽著千言萬語。
其實不管我說什麽,他都聽不到,難說被捅了心髒的蘇涔是死是活。
忽的,海麵出現異象,有千鈞力道將深海劈成兩半。
玄冥受到威脅,碧綠色的眼直勾勾盯著迎麵飄臨的身姿:“素藍羅,你三番兩次來犯,真當我等怕了你不成。”
“救人而已。”那道湛藍色的風華有著睨視萬物的魄力。
我心知今天不將這幾隻海獸打趴下,他們是不肯善罷甘休的。
思爾劍直取玄冥的脖頸,它堪堪招架住我的劍鋒,真氣在我與它之間來回遊走,加劇的瞬間生出幾絲電火花,我衝白端大喊:“海獸不除,隱患不消,動手啊!”
驅動體內真氣再次對上玄冥的昭示,電火光似箭一般零落在身上,這灼灼熱氣尚未落到皮肉上,便憑著自身蠻橫的力氣割破了衣服,灼紅了周遭的皮膚,我躲也不躲,拚了命的要把玄冥拉下馬,玄冥猖狂大笑:“就憑你?”
“一人不足為患,那千千萬萬人要殺你呢。”
玄冥震怒:“區區螻蟻,誰敢挑釁我等。”
我沒有理會它,隻往它身後一望,望見了抗住數隻海獸的白端,那一襲湛藍色被海風拉扯得獵獵作響,卻猶如一座巍峨的雪山堅不可摧。
我揚聲大喊:“公子。”
這聲音直接穿透激烈的抗衡,衝入白端的耳朵,他驀然回首,與我四目相對。
在他深邃的眼瞳裏,隱約看到我張揚的麵容,還有玄冥下的死手。下一瞬,尖銳的刺痛穿透我的身體,思爾劍脫手刺進玄冥的喉間,可惜此時劍氣已弱,隻是刺入幾分。
白端喚了聲:“我在。”
但見他周身驚現磅礴寒氣,寒氣凝結數瓣霜花,密密麻麻,帶著撼天動地的力量將玄冥生生貫穿,所有海獸如同狂風暴雨中的枯木盡數腰斬。
他麵色緊繃,眸中殺氣大勝,令人望而生寒。
我乘著海浪飄到他跟前,心裏五味陳雜,蘇杳杳說我是個沒有心肝的女人,活該叫我痛苦,可她不知道,我曾把心肝滿滿給了一個人,那些酸甜苦辣的味道叫我向死重生,那會兒我還不明白雲端有多高遠廣袤,就被緊接的拋棄弄得如墜深淵。
“公…公子……”
又喚了他一聲,他朝我伸出手,有那麽一瞬流露出隱隱的痛。
他在心疼我。
心疼,才動了雷霆之怒,我緊緊的看著他,挪不開眼。
可不由我看得更久,因白端方才駭人的力道醒來的,還有蘇涔……我顫抖著把手伸過去,卻被一雙微涼的臂彎從背後抱住。
“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