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我眼睜睜看著腹部迸濺出的熱血灼燒了天羅王的手。
身子卻轟然向後倒去,觸地是灼燒般的痛感。
天羅王強忍鳳血種脈帶來的劇疼:“滕搖,你三番四次壞我好事,如今看誰還能救你!”
說到這兒,她像是想到什麽懲治我的手段,麵目全非的臉上露出詭譎的笑:“我不會讓你輕易死的。你要的了斷,永遠別想體會到。”
我望著她,心頭毫無慌亂,隻是望了望石殿的上方:“你們把這座石殿修在火山口,就沒想過會有噴發的那一天嗎?”
“什麽火山?什麽噴發?”天羅王疑惑。
“我讓你見識見識罷。”身軀陡然躍起,掌中凝聚全部功力,劈手灌入黑色地麵。驟然間,震天地動響徹雙耳,整座石殿搖晃得愈發劇烈,隻聽“劈裏啪啦”的爆破聲,數道紅色的熔漿從龜裂的地麵接連躥出,方才還是宏大模樣的祭台瞬間分崩離析,在絳紅色的熔漿衝擊下,筆直地往下墜落。
天羅王想向石壁飛去,被我牢牢地抓在手中。
“你就這麽想替豐慵眠報仇?”天羅王又驚又怒。
“現在不止。”我盡量語氣平和與她說著:“想拉個墊背的。你不要覺得委屈,也就我手上沾過不少鮮血,不然誰與你這種人死在一塊,都會覺得膈應呢。”
她從驚懼到掙紮到害怕到求饒,僅僅過了幾個瞬息,見我仍不為所動,而後歇斯底裏的大叫:“滕搖,你就沒有留戀的?你真的想死?”
真的想死?講什麽笑話。誰好端端的想死。
“我不想。你不想。可豐慵眠呢……他也不想啊。”我揪住她的頭發,貼緊她的耳朵,沉聲說道。
他是溫暖的陽光,是人間的好天氣,可還是死在容城畫舫。他又何其無辜?
“你怎麽沒問,他想不想死呢?”我幾乎咬緊牙。
“豐慵眠一心求死,你難道一點都不知情?”
我愣了,豐慵眠平白無故的求死做什麽?
天羅王見我滿眼疑惑,笑得更大聲:“怎麽?他沒告訴你?看來他跟你也不是毫無保留。滕搖,你以為,這三五年過得順風順水,是誰謀劃給你的。”
我暫時將同歸於盡的想法放了放,使出身不縛影,將天羅王拎到還未龜裂的地麵。她方才經過九死一生,胸膛正劇烈的起伏著,我也不管她是否回過神,接著問:“你到底想說什麽?”
她用布條包著被我劃傷的脖頸,瞧見我腹部的血窟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不免豔羨道:“鳳血種脈的好處,你又不是不清楚。既然世間出了你這樣特殊的人,回王和儺主還有各番勢力哪有不眼紅的。你以為君家老二和滕仙主幫你隱瞞身份,你就變得不可同日而語了?可笑的是你根本不知道這三五年的日子,是梨落和六出公子傾盡全力給你的安穩。他們一個在明,一個在暗,一個與儺教周旋,一個掩朝廷耳目,費盡心思地替你清掃前來刺探的人,可你什麽都不知道啊。滕搖,我該笑你自以為是,還是該羨慕你可以活得縱情恣意。”
我說不出話來,隻能聽她繼續忿忿道:“我若有你半分的能耐討得豐慵眠喜歡,也不會賣身子給儺教當女魔頭、當劊子手,做盡了不喜歡做的事!”
“我也想明媚耀眼又良善,可我的出生就注定了肮髒。我的母親是一座偏遠小城的儺女,她像每位儺女一樣虔誠的相信著大儺神。哪怕儺節過後注定一死,她也無怨無悔。可你知道嗎,儺節活下來的儺女,都被儺師圈禁成了倌姬,用於取樂達官顯貴,像牲口似的替他們繁衍後代。而這些後代,一出生就被帶進儺教,命好的做了儺師儺娘,命不好的就得進天羅網。”
“天羅網分散各地,女孩們被稱為天羅女,男孩們被稱為天羅衛。長大後,天羅女負責給大肚子的婦人接生,天羅衛則負責登記造魚袋。人們以為這是大儺神的恩惠,便稱呼他們為‘神的兩雙手’。可人們不知道,大儺神之所以重視初生和繁衍,隻是為了滿足小部分人的私欲。這些新出生的嬰孩,有些還會成為儺女,帶著天真,帶著祈盼,繼續被真相所蒙騙。”
“小的時候,我偷偷溜回去看母親。在那肮髒的囚牢中,她像塊破布似的被人扔在一旁,我哭著朝她伸去手,她卻茫然的問我,我是她第幾個孩子……”天羅王倏然抬起頭看著我,一雙眸子淡然而麻木:“你知道她為多少個達官顯貴生過孩子嗎?七個吧。當然她也有過好幾個孩子。孩子剛一出生就被抱走了,所以根本記不得我是哪一個。”
我望著她,不知該怎麽接她的話,隻能張張嘴皮,卻什麽也沒說。
“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這是自己的命。不是每個人都有好命,人嘛,一生都要學會認命。”天羅王見我的神情糾結,嘴角逸出自嘲:“我說這些,不是讓你同情我。我不需要同情,我隻是單純的恨你,恨你這種異類。還有顏容……”
我聞言豎起耳朵。
正當我準備聽她接下來講有關顏容的事,誰知她臉色微變,趁我分神的空隙擺明著偷襲我。
我一下子甩開她的手,轉身飛到石壁上去。
天羅王笑嘻嘻地朝我的背影喊:“滕搖,既然我活不了,你也永遠別想和她團聚。她身上的蠱毒是我下的,采陰補陽的功法是我誘導儺主習的,解蠱的唯一方法也隻有我知道。”
我腳步踉蹌,回過頭,但見她微笑著,往熔漿中一躍。
她最常有的表情就是帶著悲涼的嘲笑,而這一刹那的笑意,宛若寒冰消融。我使出功法,僅僅扯斷她的腰帶:“不要!”
“隻有死……才能逃離命運。”她轟的沉入赤紅色的岩漿。
我目眥欲裂,岩漿如赤紅火龍衝撞石殿頂部,漫天的石料下雨般的劈啪落下,我突然感到後腦勺和頸背一陣劇痛,喉頭頓時一甜,被掉落的石料砸得七葷八素。
整座石殿已經淪為岩漿地獄,眼前被流下的血染成一片赤紅。昏沉著,執著地用手摳著石壁,不讓自己跌下去。
也許就要死了。
餘光仿佛瞥見一片湛藍色的衣角在甬道一閃而過,我嘲笑自己的異想天開。甚至……小聲的嗚咽起來。
“別哭,我來了。”那沉靜的話音剛落,熟悉的淨水味包裹而來,我看也不看眼前人一眼,便用盡全身的力氣抱住他。
“公子……”
“我在。”堅定的聲音緩緩響起,仿似從遙遠的天際傳來,若不是感受到他劇烈起伏的胸口,我差點以為是幻覺。
“我……”剛剛張嘴,一大口鮮血噴灑在他的衣袍。
“貓兒!”他大驚失色地扶住我倒下的身子,聲音帶了一絲歇斯底裏:“我帶你出去,你要撐住!”
熔漿的氣息再次席卷而至。
不知道過了多久,黑暗中我的身體僵硬,好像躺在冰冷的床上,呼吸輕微到一度間斷。
沙啞的聲音在空氣裏緩緩響起,顫抖著、帶著低沉的絕望,他輕輕伸出手,撫摸我的額頭、臉頰,最後停在我的唇瓣上,有清冷的氣息慢慢靠近,在唇瓣上落下輕且柔的一吻:“貓兒……”
我能感受到他唇瓣擦過的痕跡,仿佛沒有溫度。
又或許,沒有溫度的,是我。
“你說過的。”冰冷的手摩挲著我的手背:“尋常鬼差不配收你,你隻喝我這碗迷魂湯。”
有溫熱的液體順著臉頰流下,落在他的手背上,我迷蒙的雙眼漸漸看清眼前人。
“我……”聲音嘶啞,破碎的不成音,隻說出一個字,嘴角就逸出了血。
“別說話。”他捂住我的嘴,雙目碰觸間,像是回憶起冷宮的那一夜,旋即避開我的目光。
我眼睛微酸,滾燙的淚珠奪眶而出,撕破經年累積的偽裝與隱忍,緊緊抱住白端的身體。盡管他是那麽的清冷,沒有炙熱的溫度,卻實實在在消融了我帶刺的堅硬:“我好想你……”
我好想你,無關皮囊和過往,隻是在想你。
那些凝結了不知多久的堅冰,何時何地都散發著幽暗的氣息,似乎在這一刻悄然融化了。
“貓兒,你想明白了麽,我有著你想不到的過往,又連累你在異世孤軍奮戰多年,即便如此,你也……”白端聲音澹薄,聽起來仿佛從另一個世界傳來:“喜歡……我嗎……”
我輕輕的扯出一個笑容:“喜歡。”
他有一瞬間的失神。
我的腦袋在他頸窩蹭了蹭,柔聲道:“很喜歡。”
“你……”他眼眸倏的散發熠熠光芒,我也有一瞬的失神。
“非常喜歡。”我正色道:“一直。”
不知道他想的與我一不一樣,反正我現在滿腦子想把他按在身下,蠻橫的強吻過去。想著也許在不久的將來,就會出現這一副畫麵,喉嚨便覺得有些幹。
伸手將他一推,準備徑直把他推翻,將這個‘將來’提前點發生。滕家軍傳言我夜禦十八人。我一直背這個黑鍋,背得鬱悶至極,眼下終於能坐實這個罪名,隻想著幹脆點,湊上去咬他的唇。
他的眼神也有些迷離,帶著波瀾壯闊的湖光,看得我喉嚨不僅幹還有點緊,可就在相互靠攏的那一刻,他卻用手及時按住了我的雙肩,我登時親在了他的喉結上。他望著我,喉結微微滑動,我有些急躁,上手扯他衣服。
他莞爾一笑,風月不及的清雋:“你別孟浪。”
我想我懂他的意思,這是叫我別對他太魯莽。而我向來是個憐香惜玉的人,尤其對他這種清薄淡雅的美人,想了想,若上前撕他的衣服屬實是我孟浪,還是撕自己的衣服妥當:“寶貝,我來了。”
他偏過頭,又一次錯開我的吻。這次他及時拿衣袍蓋住了我的前襟,微微偏過頭,麵容又好笑又尷尬,我在他眼裏看見好幾個人影晃動,方才清醒過來。
這是……哪裏啊。
“恭喜葉參領死裏逃生,還色膽包天。”陳二狗帶著揶揄的笑容讓我想找塊地縫鑽進去。
屋裏什麽時候多這麽人啊。
我仿佛能預見我孟浪的名號穩穩坐實,耳邊日日夜夜響徹陳二狗悅耳的‘狗叫聲’。我又一次忍住想滅口的情緒,咬牙問白端:“你怎麽也不早點告訴我。”
但凡知道屋裏站著五六個人,我也不會伸手把自己的前襟給撕了。
“貓兒。”麵前的白端將衣袍給我裹緊,蘭質氣息在我耳畔悄然吞吐著:“不著急,我們還有餘生要度過。”
我一聲歎息:“你說是就是吧。”
“所以耐點心……也長點心吧。”他伸手熟悉的彈我額頭。
“也不一定,身不縛影對身體傷害很大,也許沒幾年了呢。”說我不長心,我偏偏想氣他。
下一刻,他的眼眸陡然一空,像被千針紮過似的,喉頭哽了一瞬:“不會的,我們會有很久的以後,我向你保證。”
我有點愧疚,想著不該用這事來刺激他。盡管世人都知道習得身不縛影的人難活三十五歲,滕今月也是深知自己時日無多,沒有辦法再守候心愛之人,才孤注一擲的血洗半個王宮,但對於白端來說,這就是個難銷的死結。
我往他懷裏蹭了蹭:“我不會再說這種話了。我會告訴你我的狀況,讓你比我更了解我的身體。”
他氣息一緊,倏爾逸出一個溫暖的字:“好。”
我順了順他的胸膛,從他懷裏把腦袋探了出來,環顧四周,這裏像是寢宮,空氣還彌漫生鐵和木屑的味道:“這是行宮?”
陳二狗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我的葉參領,您才反應過來啊。”
感情我們還沒離開龍山,頂多出了石殿。
提到石殿,腦海裏閃過天羅王的話:“哦,對了。”我蹭蹭的要下床,腳丫子滿地找鞋子,“天羅王說隻有她知道顏容的解藥,我得把她救上來。”
白端按住我不安分的腳:“石殿已經毀了,天羅王的屍體也找不到了,熔漿殃及旁邊的地宮,地宮原本關押著幾十個孕婦,幸好陳二狗之前把她們放了出來。”
我聽到天羅王的屍體都找不到了,便重新坐回去,晃動著酸疼的脖頸和頸背,咕噥著:“那我們還在這等什麽,趕緊出去報告此事啊。”
陳二狗募地臉蛋一垮。
剛抬頭,撞上白端有些古怪的神色。
我才理解為何在這停留的處境,隻提三個字出來:“出不去?”
“咱們遇到的那些活死人,爬出了樹林,將營地血洗一空,咬死的咬死,咬傷的咬傷。我背著人剛想出行宮的時候,便看見密密麻麻的一群活死人逼近,要不是眼疾手快封了宮門,那群活死人早就爬進來了。”陳二狗道。
我倒吸口涼氣,後怕的扒拉白端:“那你怎麽到龍山的?有沒有被咬到?還說我孟浪,你貿然進來,你不莽撞?”
“朔夜察覺不對勁,便下山找的我。”他眯起眼睛:“我上山的途中見到小十一,他拿著北寒弓,說你死了……”
頭一次,我竟覺得他彎成薄月狀的眸子也很好看。
我能意會白端的後半句話:回良澈說我死了。他很生氣。他來救我。
“這麽說,活死人眼下就在宮門外?”我想我抓住了重點。
“哎呦我的大哥,你才琢磨過來啊。活死人都快闖進來了,你們還在這打情罵俏。等我們都成了人家的腹中餐,叫你倆徹底分不開。”陳二狗抓著頭發哀嚎。
“去看看什麽情況。”白端提議道。
“好。”我和白端一前一後,上了行宮城防樓,有腥甜的風在空中微微浮動,吹拂在臉上,黑漆漆的夜空中,有怪獸般低沉的嘶吼,在宮門附近遊蕩。一下又一下,撞擊著宮門。
“貓兒。”
“嗯?”
“我們一起守住這。”他朝我攤開掌心,笑容淺淺而溫柔。
“好。”搭上他的手,指尖觸碰繡著六棱雪花邊的袖口,摩挲這細膩的紋理,他的掌心翻轉,變成十指相扣。
我眉眼彎彎,嘴角溫軟笑意,這天地間渾濁一片,唯他像澄靜的雪峰,洗盡纖塵。
“我們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