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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連禮還有膽兒問白端為什麽不快?

  我歎了口氣,他怎麽就轉不過這道彎來呢。


  我從白端懷裏懂事乖巧的跳下,扶著連禮的肩,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字說清晰:“你拿了人家的王侯印,還怪人家為什麽不快,如果換成是我,眼下拱手相送還來得及。”


  白端鬆開手靠著密道,隻聽連禮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對我的話不置可否。隻是眼裏多了些流光溢彩,看得我心情鬱結。


  於是我便放棄同連禮辯白,在密道裏仔仔細細翻找。


  昨日見到密道的盡頭是間書房,相較於上麵連禮的房間,這間書房顯得有些纖柔細膩,看起來更像女子的閨閣。本來江汀小院女使就不多,加上顧娘子和我,統不過七八個,那些纏綿悱惻、才子佳人的故事,好像都與平靜寡淡的小院無關。


  這裏有些悶熱潮濕,經過方才的“熱身”,渾身上下跟著躁動起來,除去繁瑣肥大的外袍,我身上的衣裳穿得漸漸輕盈起來,來來去去足不沾地地翻找,也沒找到什麽有用的線索。


  “這筆賬我記下了,以後如果有機會,會找你算清的。”連禮還不忘威脅我。


  “這些天我也算服侍體貼周到,你不感激我盡心盡力就算了,還要為這種小事記恨我?”我百無聊賴地翻著書。


  “你以為,能跑得掉嗎?”連禮道。


  我忍不住打趣他:“謔,你明明被踢中的是腰身,怎麽偏偏嘴先酸了起來?”


  連禮一咬牙:“給我閉嘴!”仿似提及他的羞辱。


  我在小院待了這段時日,處處留心,慢慢摸到連禮的一些脾性。其中最要緊的一點便是,他極為擅長給人使軟釘子,偏生又受不了旁人硬碰硬。


  “不要再激怒他了,左殿親手培養的徒弟,可不會心慈手軟。”白端還在運動療傷,湛藍色衣袖如流雲舒散,在冰冷黯淡的密室裏靜靜鋪開,臉色略微蒼白,反而襯出些清麗風姿來。我蹲在他身側,托著腮瞧著他在燭火昏黃光暈下的身影,看得微微出神。


  在這間昏沉沉的密室裏,人一旦靜下來了,會覺得四周安靜得像是午夜故事,隻不過這樣的故事大多不怎麽好。連禮的妻子都是鬼娘子,現在想來他的癖好也屬實詭異。


  “你又看我做什麽?”連禮見我直勾勾望著他,不由地皺眉。


  我眼裏其實隻有我家公子,隻是剛才望他出神的時候,又看見了那張繡著紅杏葉的手帕,心裏委實不能忍:左右不過數年時光,男人的誓言真是相當脆弱呐。我也沒逼他守身如玉,怎麽就偏偏讓我又複活了,還要撞見他同旁人如膠似漆。


  他又不是吃飯漏食的中年男人,好端端繡手帕給他做什麽?還是說他現在的妻子屬實賢惠,不但會繡手帕,還會繡衣服、繡鞋子、繡內褲……


  越想越氣不過,我快步走向書架的時候,正擦著一盞油燈過去,陡然間聞到一股清淡檀香味。我忙回頭查看,看見油燈中睡臥著一尊彌勒佛,那佛像漆黑如墨玉一般,看著就很沉斂高貴。


  我倒掉油燈中剩餘的膏脂,慢慢用勺子刮幹淨彌勒佛像,全然忘了看連禮掙紮站起身的舉動,他突然推開我:“你放下。”


  我揉揉被撞疼的肩膀,挑起眉看著他:“我、偏、不。”


  身側自顧自閉目養神的白端,倏爾睜開眼:“燈裏有什麽?”


  “像是個機關。”挑開燈裏隱秘的一塊,書櫃應聲轉動半圈,露出更深處的一間……我一愣,旋即停下腳步,偏過頭看白端:“溫泉池?”


  眼前是一座冒著微微熱汽的溫泉池,隻是池上架著一座不怕水的水晶棺槨,空氣中彌漫著淡淡菡萏沉水香,若非我在蓮城時經常泡在蓮花池裏撈蓮藕,葉蕁又時常給我做蓮藕排骨湯喝,不然也不會對這種味道格外敏感。


  白端低沉溫和的聲音從頭頂飄過來,卻聽不清他究竟在說些什麽,我回過頭看了他一眼,果真是濁世佳公子般的俊秀挺拔,他站在昏沉蒼茫的溫泉水中,用手指輕輕一敲我的額頭,然後雲淡風輕地說了一句什麽。


  我們明明隔著繚繞的水汽,我居然篤定他在笑,真是奇怪。


  也就在這個時候,連禮捂著絞痛難忍的腹部,踉蹌匆匆地走到架著的水晶棺前,我跟著他的腳步也走了過去。


  隻見裏麵躺著的,是一位略帶風霜的半老徐娘。


  白端站在一旁,穿著湛藍色的衣袍,袖口六出雪花紋在白氣籠罩下,顯得栩栩如生。他的語氣很是平淡:“相傳左殿之所以能奪舍轉生,都是他這位弟子的功勞。”


  連禮立刻反唇相譏:“我那是被逼無奈,如果換做是你,你也未必比我做得好!”


  白端的臉平靜無波。


  我撫摸這副打造精致的水晶棺,笑眯眯地說:“你為了保存這副軀體,想必花了不少心思。怎麽不見你給顧娘子打一副。不會是隻聞舊人笑、不見新人淚吧?”


  連禮繃著的臉皮更緊了緊,一把拂去我愛不釋手的手:“你懂什麽!”


  “我是不懂你曲意奉承,哄騙顧家把女兒嫁給你,得到手又棄如敝履的心態。”我慢條斯理的說。


  “我與盼兒才是青梅竹馬的一對。”


  我反問道:“你們的花好月圓,跟顧娘子有何幹係呢?”


  “再多的相愛,也抵不過時間。這個,你眼下也能體會到吧?”連禮瞥了一眼白端。


  我收起笑:“所以,你們是怎麽不敵的……”


  世上纏綿悱惻的故事,有著怦然心動的開始,感人至深的過程,卻沒有花好月圓的結局。如果天上綁姻緣的老神仙,也想偷個懶,沒有用結實的紅線,將命定的兩個人牢牢綁住,不用走到天涯海角,走到人生最平庸的時刻,就會怠慢鬆散了……


  連禮和盼兒,本就是這般平庸碌碌的夫妻,從年少的懵懂青澀,攜手走進婚姻的殿堂,在輝宏的教堂與鮮花見證下,猶記她純白色的及地婚紗,攪動從流光溢彩的水晶窗中,傾瀉撒落的淡淡光暈。


  連禮說著說著,忍不住笑,我可能看旁人的故事看多了,裏麵的悲歡離合也看慣了,覺得其實也不是什麽揪心的事。講故事的連禮一想就會感到幸福,可寥寥窺探結局的人,隻會覺得心酸。


  我疲倦的想,如果剝離最初青澀的試探和最後苦澀的傷害,會不會隻留下中間的密不可分和相濡以沫。


  也許對於此刻的連禮而言,他更想回到的是過往的時光。


  那會兒他還是意氣風發的上班族,起先也會按捺職場中的焦灼,對家裏辛苦操持的妻子,好言好語。可是像很多男人一樣,漸漸地,這份相互的諒解,變成了一個人的叱吒風雲。


  他越來越會施威了,而在背後默默耕耘的妻子,卻隻能忍受著。忍到孩子漸漸長大,在一場爭執引發的車禍中,撒手鬆開了全部。


  在連禮描述的那場車禍中,我仿佛能看見走到他車前的幼小身影,那個孩子捂著耳朵迎著風雨,哭得不能自己,根本無暇顧及前方疾馳的車,而她背後突然躥出一個人,為她擋下刺耳的刹車聲和破碎一地的玻璃。


  那個人就是葉莫。而被他牢牢護在懷裏的,是我。


  我其實不怎麽記得這段過往,隻是勉強想起些支零破碎的片段,以至於聽到連禮痛徹心扉的懺悔時,並沒有如同我所想的那樣憤怒。我很是納悶,不會換成嫁娘的身體,連心痛都感覺不到了吧?


  有人伸臂過來,像是在摟我的肩,可他轉瞬將半個身子壓了過來,似乎已經站不穩了。


  我“嗯?”了一聲,他用手指敲了敲我的額頭:“別說話。”


  我轉而聽連禮說道:“妻子死後,我驅車去小鎮散心,跟在一群學生後麵,在逛當地的儺節時,遇到漫天大霧,等一覺醒來,就成這副模樣。”


  他張了張手臂,似乎對這副書生模樣,感到荒誕、可笑。


  我麵無表情地說:“能活著就不錯了,你說的那群窮學生,就有我和我的同學。”


  連禮像是有些驚訝,朝我挨近一步,認真打量:“原來我們之間,還有這等緣分。”


  我往後退了一步:“可能還不止。我年少被人從福利院收養,領養我的那個人後來昏迷於一場車禍,那場車禍的地點和時間,與你方才描述的一般無二。介於你嘴裏的緣分不甚美好,我更傾向於叫作孽緣。”


  “這怎麽會……”連禮也傻眼了。


  “既然你的妻子死在那場車禍,那你為什麽又說水晶棺裏的,是你的妻子呢?”我總不能說,連公子你真的很不會編瞎話,哪有屍體能從現世到這裏的啊。


  連禮深情的望著水晶棺中的女子:“也許緣分,還沒有到付盡的地步,盼兒遭遇車禍死後,投身到了這裏。而我之所以跟著來了,想必也是冥冥之中,要與她再續前緣。”


  我的臉相當陰沉了。


  這種前世今生的微妙故事,真會給人找借口。


  連禮見我嗤之以鼻,突然打開水晶棺,俯下身一把將女子抱起來,霧氣騰騰的水麵被猛地晃動,蕩漾起一圈圈不平。


  “我在這裏見到的盼兒,是個長成這樣的半老徐娘。她的年紀比我整整大十五歲,是被人攆出門戶的妾室。因為沒有給主人家孕育一男半子,遭主母的叱責和構陷,攆出門的時候還被劃傷了臉,叫她投路無門,孤苦伶仃。


  我不是個有惻隱之心的人,來來回回經曆過兩世,叫我懂得善良是多麽奢侈的東西,所以在遇見盼兒的時候,沒能及時為她醫治,反而讓她去幹涮洗的活。


  盼兒在我身邊幹了整整三年,身子垮了,一天不如一天,她早就認出我來了,因我的習慣和小動作,隻是沒想到年紀身世會懸殊這麽大,讓她隻敢遠遠地瞧著我。”


  連禮微微抬頭看我:“你應該學過一首詩罷……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


  連禮輕笑:“她終日就是在唱這首歌中度過的,最後落得臥榻不起。”


  “那你該是認出了她的。”


  “認出了,在她彌留之際,終於忍不住托人告訴我。我早已不是意氣風發的少年,聽聞這個離奇古怪的故事,卻下意識地覺得她在騙我。盡管我深知,過去的那段往事,從沒有人知道。但我始終不願相信,記憶中年輕美貌的妻子,如今成了大我十五歲的半老徐娘。”


  我冷道:“你如今是皎皎公子,她成了淒淒婆娘,以你愛容貌愛身軀勝過愛靈魂的勢利眼,八成是看不上糟糠之妻的。”


  “可她為什麽,”連禮聲音拔高了幾分:“不能是匹配的姑娘。”


  簡直荒謬!我輕笑:“投胎這門技術活,如果各個都是翹楚,還有你什麽事啊?”


  “我愛的人,在這陌生的世界,蹉跎了半輩子,等遇見我,才跟我說她清醒了。可我怎麽能忍受,她曲意奉承過別人,怎麽能忘記橫跨時間的溝塹!她是我深深愛著的人啊,就理應明白愛情是聖潔的,是她白色婚紗下的永恒,不是她漿洗衣物出來的一灘泥濘!”


  隻聽連禮頗為憤懣的聲音傳來:“我把她從漿洗的雜活中調到身邊,和她朝夕相處,很多時刻我都以為能回到過去,可每當盼兒對我表示出親昵,我就會想起她曾在別的男人身邊婉轉過,這讓我感到不潔與仇恨。哪怕我殺了那男人全家,也絲毫抹不掉這份羞恥,它就像駐紮在我血脈裏的魔鬼,讓我心痛她又記恨她。


  我忘記是什麽時候,對她動手的……我放下鞭子跪求她原諒,然而她身上斑駁的血跡,好像能清洗她身上的不潔,我在悔與恨中竟感到了一絲痛快。”


  “你瘋了。”我隻覺得頭腦發脹,他果然是失心瘋的。


  連禮仰頭大笑,聲音轉為模糊的沙啞:“我仗著左殿的勢力,從各地掠奪來寶貝,吊著盼兒的命。我費勁千辛萬苦,隻想留住她。前一世是我無能,害她慘死,這一世說什麽,我也不能鬆手。盼兒吃著補物,經常在氣若遊絲的關頭,撿回半條命。盡管很難,但她都不曾放棄。直到我迎娶了顧枝。”


  提到顧娘子的名字,連禮的表情有了一絲愉悅。


  “顧枝像極了年輕時候的盼兒,青春有活力,靈動又溫柔。這場婚事是顧家父母提出的。他們說家道中落,顧枝的兄弟又多,希望能將顧枝許配,換得一些好日子過。我將顧枝娶回家,就把盼兒送到這座江汀小院來。


  顧枝真的很像盼兒,我常常被她迷惑,她有時精靈古怪,有時溫柔嬌羞,我來江汀小院的次數越來越少,有次盼兒問我是不是有了新歡,我隻是將她的手扶開,說了句,往事如煙,舊愛都變了。還談何新歡?”


  我凝眸看他,倏然覺得冷言比暴力更傷人。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盼兒。等我再次來江汀小院,已是她過世的時候。


  我從仆人嘴裏得知,自我上次走後,盼兒便偷偷停了藥,她將辛苦搜尋來的藥湯倒在江中,原本這條江不是這個顏色,也不知是不是她的怨氣隨著藥湯飄灑,整條江後來成了墨色。


  失去盼兒,我痛徹心扉。回到留有顧枝的家中,又整天懨懨不振。顧枝察覺到了,四處打聽我因何而起,有嘴碎的仆人將江汀小院告訴了她。


  她瞞著我,偷偷來到這,見到盼兒生活過的屋子,還有我費心保存的遺體。受不住打擊,在盼兒的屋子中,驚厥了過去,從此也沒能醒來。”


  白端將連禮拎起來,很不客氣地扔到溫泉池邊的煉藥室,滿地散落的都是在左殿那見過的藥丸。白端的聲音又冷又冽,讓我在連禮述說的故事中回過神來:“你縱容像左殿這樣品行不端之人換魂,是又把盼兒的魂魄換到顧枝的身上嗎?”


  連禮張了張嘴說不出話,沒想到白端能一眼窺探出其中的玄妙,我順勢給了連禮一巴掌,他隔了好一陣才想起要掙紮。


  “盼兒和顧枝都不能白死,兩個魂魄比較起來,還是盼兒的魂魄強壯些。她之前就是經曆過還魂的,隻不過投錯了身,隻要她成了顧枝,那我的愛人就都回來了!”


  “回你丫的。”我真的想捏死他。真的。


  “看來盼兒從顧枝的身體裏醒來後,就不大聽你的話了。”白端淡道:“她跑回了顧家,又死在了顧家,沒想到顧家父母也是個喪心病狂的,生前賣女求容不說,死後還要和周家結陰親。你得知此事便憤憤不平,將顧枝的屍體搶了回來。隻是我還想多問一點,你擄走顧枝的屍體就行,為什麽還要擄走嫁娘?又或者……”


  白端看向我,認認真真地說:“嫁娘和盼兒重生的顧枝,是一起從這裏逃出去的?”


  我露出一臉牙疼似的笑容:“承蒙您多嘴啊,我還真不知道。”


  白端飛快地出手,就差將連禮的皮扒了下來,莞爾笑著道:“不能說,嗯?”


  他這一手也不知道跟誰學的,動手永遠比動嘴快,簡直……哦,還挺像我的風格。


  我揉了揉太陽穴:“不是不能說,是我真不知道。好了,你幹脆扒他的皮,省得我自己動手。”


  我這回不太想和他計較了。


  他話裏話外的意思,好像我是連禮新看中的姬妾似的,到目前為止,我連怎麽變成嫁娘的都不知道,更不知道真正的嫁娘是生,還是死……我比誰都苦惱。


  這些日子都一直在盤算著怎麽問清楚,最後一舉逃脫江汀孤院。得手之後,該去哪裏該做什麽,也是件頭疼的事。但我覺得,等動手後再好好梳理也不遲。


  可是不管怎麽細致盤算,擺在眼前的重要難題,始終沒有得到解釋:我為什麽要投成嫁娘?


  畢竟她也是轉世六身。


  我們屬實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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