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葬禮之上
則大聖皇帝,這是李顯在即位之時親自給武曌上的尊號,而此時此刻,那個安詳躺在金絲楠木棺裏的女人,卻是褪去了曾經所有的光環,轉而恢複了自己早年的名頭。
改帝號為後,且以皇後身份與高宗合葬乾陵。這是武曌臨終時的遺命。而不管和自己的母親在生前有多少難堪和齟齬,李顯都不會不答應這無關痛癢的請求。是以,他改其尊號為則大聖皇後,罷朝三日,舉國哀悼,還親跪靈前送了武曌最後一程,贏得了所有饒稱讚和吹捧。
而桃夭一身白色的粗布麻衣,靜靜地跪在一群哀哀哭泣的女眷之中,低垂著的雙眸通紅,更顯得那張素顏雪一樣的白皙,倒是很有幾分傷心的模樣。可事實上,她隻是用了紅芙專門調配的刺鼻香料,讓自己有了那麽點翻湧的淚意而已,真正有多難過,卻是不見得的。武曌今年已經八十二歲了,便是放在民間,那也是實打實的喜喪,更何況她的一生何等波瀾壯闊,便是尋常女子拍馬幾輩子都趕不上,最後離開也算是再無遺憾,堪堪夠了斷一切因果了。
毫無疑問,這個女人是一個合格的帝王,一個心懷下、無愧於百姓的主君,可對於她的家人來,她卻絕不是一個合格的妻子、母親和長輩。就連桃夭自己,都無法昧著良心她對武曌全無怨怪。畢竟,如果不是這位曾祖母最初的猜疑,她壓根兒就不會成為那麽多人眼中的目標而出現在這裏。她原本,是應該擁有屬於自己的簡單生活的,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除了武曌留下的那一旨密詔,什麽都不剩。
很顯然,懷著同樣複雜心思的,並不止桃夭一個。所以,即便此時哀聲四起,靈前的眾人也大多是麵色古怪、神情扭曲的。好在宮中之人都是生的戲子,借著帕子的遮掩和各種外物的輔助,倒也一個個哭得似模似樣,生生營造出了一派孝子賢孫的景象,直看得桃夭兀自唏噓不已。
“怎麽,入宮這麽久,還是沒習慣這裏的虛情假意麽?”一道低語之聲在耳畔幽幽響起,引得桃夭下意識地側轉了半邊臉去看,卻原來是一身縞素的太平公主。
“公主殿下,您怎麽……”桃夭難掩眸中的驚訝之色。因為半個時辰之前,跪在最前麵的太平公主就由於悲痛過度而暈厥了過去,此時正該在偏殿休息才是,怎麽會無緣無故就出現在了這裏,還一臉無事地跪在了自己身邊呢?
“那對母女實在是太礙人眼了,我沒那個耐性和她們在一處。”並沒有看她,太平公主的嘴唇甚至都沒怎麽蠕動,那低沉卻沉穩的嗓音就穿破周遭的喧囂,異常清晰地傳入了桃夭的耳中:“這裏不方便話,一會兒你尋個機會來偏殿見我。”著,她也不等桃夭回應,不動聲色地就起身混入了邊上的宮人隊伍裏,很快就消失得不見蹤影了。
也虧得自己如今的身份過於尷尬,所以被安排跪在了最角落的位置,再加上大喪之時,所有人都是清一色的白衣白裙,連發式裝束都相差無幾,否則她這麽一番動靜,怕是再心也會惹來注意的吧。桃夭無奈地歎了一聲,卻是斜瞥了一眼正在人群最前方痛哭失聲的韋氏和安樂公主。眼看著她們都沉浸在自己扮演的角色中無法自拔,根本就無暇顧及其他之時,她才瞅準機會找了個空檔,趁著宮人進來添香的當口,也學著太平公主的樣子偷溜了出去。
“呼——”才避到一處無饒轉角,桃夭就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不得不,大殿裏的人太多,香燭燃燒的氣味又太過濃烈,兩下相碰,弄得裏麵著實憋悶,再不借機出來透透氣,她恐怕才要真正暈厥在裏頭。太平公主此舉,竟是少見的及時雨了。
“你這是要去見她麽?”一個刻意壓低的男聲冷不防地在身後響起,桃夭瞬間寒毛倒豎,轉身的同時直退出去好幾步才將將站穩。定睛一看,才發現那人原來是高仙芝,黑色的勁裝外披了一層白色孝衣,看起來和宮中的尋常護衛無異。
“懷瑾哥哥。”竭力平複著自己的心跳,桃夭的聲音裏還帶著難以抑製的顫抖,她實在是有些被嚇到了:“你怎麽會在這裏的?我聽高叔叔已經出宮去了啊。”
“上次一別之後就再沒能見著你了,不太放心,所以特意多留了一會兒。”高仙芝的黑眸深沉得看不到底,許是近來在軍中磨練太多的緣故,他和以前相比,身上溫潤如玉的貴公子氣息淡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卻是森冷如刀的鐵血陰寒。雖然他在桃夭麵前刻意收斂了不少,可到底給饒感覺還是不一樣了。下意識地伸手扶了一把,他也沒想到她的反應會這麽大:“對不起夭兒,我是不是嚇著你了?”
“沒事兒,我隻是一時沒防備,有點意外。”嘴角扯起一個不太自然的弧度,桃夭想著他剛才的問題,唇邊的笑容就更淡了:“公主殿下因為太過傷痛而昏倒了,我去看看罷了,並沒有什麽。”
察覺到她話語間的冷淡和疏遠,高仙芝握著她胳膊的手下意識地一緊,解釋的話已然脫口而出:“夭兒,我沒有要盯著你的意思,我隻是……隻是擔心你會受到傷害。”
太平公主是何許人也,那是從就在錦繡綺羅堆裏滾打出來的大陰謀家,在她那裏,何曾有過半分真心和誠意。他不過是害怕舊事重演,害怕桃夭會再一次被當作工具,害怕她在無聲的傾軋中就此湮滅,所以才拚了命地不想讓她離那些人太近。可是,就上一次的情形來看,夭兒顯然是誤會了,他回去思量了很久,還是始終放不下心,所以才會借著這個機會冒險潛入,等著跟她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