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悠悠此恨情無極(4)
「薇兒,太醫來怎麼說的?」沈羲遙在張德海小心布菜的同時,一邊看著桌上的珍饈美味,一邊問我。
我偏了頭用金筷夾了一片蓮藕在盤中,手停了下,目光對上了他深情款款的眼神,嫣然一笑:「皇上,臣妾沒有大礙,只是在明鏡堂里受了風寒而已。」
我淡淡地說著:「張太醫來時,臣妾困極了,便沒有容他仔細號脈便讓他下去了。」
我迎上他關切的目光,楚楚笑道:「臣妾想著,左右就是風寒,且一覺醒來發了汗,感覺鬆快多了。應該是沒有大礙的。」
沈羲遙蹙了眉:「還是讓太醫仔細診治比較好。」
我輕輕努了嘴:「皇上,臣妾不喜歡御醫。」我的眼中盈了淚:「臣妾一看到御醫,就想到父親……」
他見我這般傷心,自然不再說什麼,將面前一盤桂花糖藕夾給我:「好了,是朕不好,不過若是你身體又有不適,一定要讓御醫來看看。」
我點了頭,夾起藕要送入口中,突然腹中一陣疼痛,手一抖,那藕片就掉在了金玉鑲邊的瓷盤中。
沈羲遙一驚,放下手中的筷子,他的目光里是擔憂。
我額上滲出細小的汗水,卻強忍著拿起酒壺,站起身:「皇上,」
我給了他一個寬心的笑,將酒壺中的陳釀梨花白倒入面前的一對金鏨花梅花式杯中,那白色透明的瓊漿在被斟入杯中時發出「叮咚」悅耳的聲音。
我的眼睛看著自己左邊的那杯,心裡稍有些猶疑,可是還是將那隻杯子遞到了沈羲遙的面前。
「皇上,」我舉起酒杯,嫵媚地笑著:「臣妾敬皇上一杯,以示臣妾心中感激之情。」
我說完一飲而盡,沈羲遙看了看我,一笑,一仰頭,那杯中酒就盡數被他飲下了。
我滿含著真心的笑意緩緩坐下,看著滿室的燈火輝煌,又看了看身邊沈羲遙的側臉,那張臉在柔和明亮的燭光下顯得不真實的俊美和溫和,沒有了皇帝的戾氣,多了一份書卷之氣。
如果不是心中知道了他的所作所為,我是無法相信眼前這個人,是殺害自己父親的兇手。
可是,他是皇帝。
我提醒自己。他要為他完全的掌權,為他的江山掃除一切的障礙,那些阻擋他前路的人或事,無一不是要被除去的。
這是一個帝王必須做的事,可是,我卻無法接受。畢竟,那是我的父親。
不由打了一個顫,腹中的疼痛又漸漸襲來。我覺得手腳都冷起來,也逐漸無力。我強做著笑,和沈羲遙慢慢說著話,將思緒遠離心中所憂,這樣那疼痛會減輕一些。
可是,我的心裡卻無法排斥那個念頭,那個其實我並不願面對的東西。何時都行,只要過了今夜,反正今夜之後,我應該也會不久於人世了。
孩子,我願意帶著你離開,卻不願你先我一步。
我的心痛起來,如果他沒有做那些事該多好?
也許我真的可以做一個好皇后,好妻子,好母親。
也許我真的可以忘記羲赫,只將他當做生命中一次美麗的邂逅。
可是,如今一切的也許,都不可能了。
東暖閣里要已放置了四個暖爐,我在之前離開時,親手在裡面加進了香粉,燃起來有著馥郁的香氣。整個東暖閣里此時如同春天的百花園,暖意濃濃,花香襲襲。再加上大紅的顏色布置,還有隨處可見的金鳳和龍的圖樣,端莊大氣之中也帶著些許的促狹意味。
「知道么,遇到你之後,我心中想得最多的,不是你是誰,而是不論你是誰,是妃嬪,是皇后,還是仙子都好,我只想與你在經年之後,一同並肩觀望世間風雨後的花好月圓。」
沈羲遙攜了我的手,坐在東暖閣深處那張鳳床之上,他的目光如同清晨最明亮的陽光,他的笑仿若夏日裡映照在一池碧波上的明媚太陽,還有他的手,帶著令我感到恰到好處的溫暖,溫柔輕緩地撫著我的臉龐。漸漸的,他的眼底升上一層醺醺的醉意,那醉意逐漸的加深。
當我看到那漆黑的眸子中的光亮突然消失,輕附在他的耳邊柔聲道:「可是,沈羲遙,在你對我父親下毒手的時候,你可想過這些?」
我的表情一定是充滿恨意的,可是他已經看不見聽不見了。
此時的沈羲遙躺在那張滿目鮮血顏色的床榻上,發出均勻的呼吸。
他已經睡去,在只有我一人等在西暖閣時,我已在酒杯壁上塗上了毒藥。試酒時,我只是試了酒壺中的酒,因此銀針不會變色。酒倒進酒杯中,自然就沾上了毒藥。
這毒藥無色無味,能讓人昏昏睡去,然後在睡夢中呼吸停止,是沒有痛苦的死法。
我聽著外面瑟瑟的風聲,還有空蕩蕩的四周,心中並沒有被人發現的害怕。
因為就在之前,他擁著我走進這東暖閣時,親口下了令,要那些侍衛遠遠的守在東暖閣殿閣的三層平台之下。也讓張德海守在了三十六級台階之下。
我俯下身,看著他平靜的睡臉,他的臉上因著酒勁有淺淺的紅色,眉目愈發清晰俊朗。此時的他,脫下了帝王的外衣,是個人人都可輕易傷害的男子。
我心抽緊著,嘴不由得就抿緊了起來,呼吸急促,心突突猛烈的跳動,眼眶甚至有些濕潤。
我坐在他的身邊,目光空洞地看著那撒金的羽紗帳,突然我覺得一道目光略過我。
下意識地看了躺在床上的沈羲遙一眼,他的雙目緊閉,呼吸漸漸的低沉輕微下去,葯勁已經發揮了作用。
不過一會,他的呼吸就會完全的停止。可是看著他逐漸蒼白的臉,我的心頭卻有股沒有來由的擔憂。
我深吸了一口氣,目光落在了牆角的花梨木柜上,那裡,我早已準備好了三尺白綾。
我知今夜之後,我們應該是在黃泉路上相見。還好,喝下孟婆湯,誰都不記得誰了。
我的兄長和家族,勢必是會受到牽連。
可是沈羲遙死了,他的膝下並無皇子,太後為了保全自己,也是會讓羲赫坐上這王位吧。我相信,羲赫他不會十分為難我的家族,一如他曾經對我的保證。
我信他的承諾。
閉上眼。十八年來的點點滴滴湧上心頭。
最令自己記憶深刻的,除了父兄母親,就是那個在煙波亭里與我品簫論笛,談詩作賦的謙謙君子。
還有,我不可否認的看著眼前熟睡的沈羲遙,那個在蓬島遙台上的我的夫君。
只有那時的他,才是我真正的夫君啊。即使短暫,即使那時的我並不承認,可是他確實是。
我隔著窗向著煙波亭方向看了看,今夜沒有那簫聲,也許在今後的日子裡,再不會有。也許,如今我能為自己做的,為自己的心去做的,也就只有這個了。
羲赫,我相信,如果他掌了這大羲的皇權,不會遜色於他的皇兄。即使,成了皇帝,要放棄許多,可是,也能成就更多。
我走到門前,將門閂死死的閂死。攏了攏身上的裙子。那漫無邊際的寒冷又侵上身來。腹中的疼痛一陣接過一陣。
我用手背抹去了額上的汗,手心裡滑膩膩的。在裙上擦了擦手,我手摸了摸小腹,凄涼的一笑,這孩子掉了也好,是孩子的福氣。
生在帝王家,最是無奈和悲涼。
就讓他重新投胎去做一個普通的人,不用擔心手足間的相殘,不會在深宮中受到無盡的危險,而是會快樂安穩地過幸福一生吧。
走到花梨木櫃前,打開最下層的那屜,看了一眼裡面的那隻小木匣。我強忍住取出的衝動,只是滿懷眷戀地看了一眼又一眼,每一眼,無邊舊事就湧上心頭,潤濕了自己的眼,有淚滴落,一顆顆晶瑩地打在那匣子微黃的蓋子上。
我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終於還是將那抽屜鎖死,將鑰匙扔出了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