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從來薄福送傾城(中)(1)
我坐在顛簸的馬車裡,這是一輛最普通的馬車,藍布的簾帳,樺木的車板,卻結實耐用。我以前從未想到,在這充滿了輝煌與奢華的皇宮中,竟還存在這樣的簡樸之物。
直到出了那扇巨大的宮門很久之後,我才意識到,我是真的離開了那座吃人的地方,儘管我的心中帶著無限的離愁別緒,充滿了不舍與遺憾,可是,內心的深處卻是歡喜的。
我想我終究是不適合著皇宮的爭鬥,我的性情與智慧,是與它格格不入的對立。我只想要最平靜的生活,而這,恰恰是皇宮不能帶給我的。
小心的掀開帘子的一角,那朱紅的大門氣勢恢弘,卻逐漸消失在我的視線里。
雨已經停了,月亮出了來。眼前是清風明月下的樹木,雖沒有了夏季里的繁茂,可那微黃的仍存留在樹榦上的葉子,卻在月下顯得那麼清逸。
我感到有些疲倦,長久以來一直繃緊的神經在此時完全的鬆懈下來,之後,就只剩下疲憊。
我靠在馬車裡一旁一個青色的包裹上沉沉睡去,儘管是那麼的顛簸,可是卻是長久以來終於得到的一個安穩的睡眠。
這裡沒有舒適的床鋪,沒有散著助眠的沉香,也沒有最適宜的溫度,這裡只有一條凳,一件狐毛披風……可是在我的眼裡看來,他們遠遠比那精緻的宮殿更加珍貴。
沉沉的睡夢中,之前發生的一切斷斷續續閃現在眼前,我不由得驚嘆這世間萬事變化是多麼的難以預料,甚至在我完全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已經踏上了這條路。
可是,即使我完全的明了,不論我願意還是不願,我都無從選擇,不是嗎。
「哀家不能讓你毀了哀家兩個兒子。」太后說完,輕輕的背過身去不再看我。
我張了張口,突然心中湧上酸楚。我明白她的意思,但是,我卻無法辯解,也不知道該如何辯解。甚至,驕傲讓我,不願去辯解。
「哀家當初選你入宮為後,是因為哀家相信,凌相的女兒一定不會遜色於任何其他的女子。」
太後背對著我,看牆上一幅山水,緩緩道:「哀家雖然知道皇帝不會輕易就接受我的安排,也想著算是順勢推舟,可是卻沒有想到他是如此的抵抗,以至於讓你的美貌才情空付流水。」
太後轉向我:「可是哀家也沒有想到,他見到你之後對你的感情,已經完全超出了一個帝王該對一個女子的情感的界限。如果他只是一個普通的百姓,那麼這樣的感情值得稱頌。可是,他是一個帝王,這樣的感情就不能存在。你將成為他的一個弱點,而身為帝王,就不能有任何的弱點,這會毀了他。」
太后說著看了看我,目光中深意沉沉。
她接著說道:「不過還好,你的性格中多是隱忍和不爭,恬靜溫和,倒是符合一個皇后應有的胸襟。從你對玲瓏和對那些妃子的態度,哀家能看得出,你也算是一個奇女子。那樣也正好避免了許多的糾葛。可是……」
太后在說後面的話的時候停頓了很久,她的眼睛低垂下去,眼裡閃著無可奈何的光。
她慢慢地說道:「可是哀家沒有想到的是,哀家的另一個兒子,也深陷於對你的感情之中,雖然哀家並不完全了解這感情來源於何處,可是哀家知道,他甚至有了一些瘋狂的想法。這想法,是一個臣子根本不能有的。」
太后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我一直看著她,她的臉上沒有太多的情感的流露,可是我卻分明能感到她的痛心,以及,一絲絲的後悔。
我咬了咬牙,翻身下床,在太后還沒有完全回過神的時候,跪在了她的面前。
「母后,兒臣讓母後為難了,兒臣有罪。」
我的頭深深地埋在了散下的頭髮中間,我的心猛烈地跳著,終於到了最關鍵的時候。
太后很久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的表示。
我就一直跪在那裡,堅硬的大理石地面將僅著薄裳的我的膝蓋硌得生疼,還有冰涼感順著蔓延上來。我咬著牙,身體感到疼痛,卻還是一動不動。
「起來吧。你剛小產,這樣對身體不好的。」太后的聲音幽幽的傳來:「其實你有什麼錯呢?錯的是哀家的兒子。可是,他們哪裡又錯了呢……」
太后的聲音里是完全的無奈,還有一種挫敗。
我想,她在要我進宮的時候,恐怕是完全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發展吧。
我依舊跪在那裡,只是稍抬了頭看著太后,她的耳朵上戴著一對金蝴蝶珍珠的耳墜,我的目光一直盯著那微微晃動的三顆下垂的珍珠,看著它們在燭光下輕柔的光,等待著太后最終要說的話,也是最重要的話。
如今,我的孩子已經沒有了,無論沈羲遙是真的只是為了孩子留下我,還是想著保護我,可是如今的局面是,一切由太后做主。
她已經說了,不能讓我害了她的兩個兒子。那麼,如果說之前留著我,是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大羲的皇嗣,那麼此時我所有的作用都已經失去了。
我知道自己不會再像如今這般生活。我只是想知道,太后她到底想讓我怎麼樣。
畢竟,我又做了傷害沈羲遙的事,這樣的事,作為母親,太后一定容不得的吧。兀自笑了笑,突然想到,如今眼前有一個最現成的理由解釋給天下人。
很簡單,皇后小產身亡。而給我的,不是三尺白綾,就是一杯毒酒了吧。
我安靜地等著,周圍安靜下來,只有風,依舊是風,敲打著窗欞。似是過了一個輪迴的時間,太后的聲音才彷彿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
「你出宮去吧。」
按太后的意思,她不能辜負我父親的託付,可是卻也不願害了自己的孩子,所以唯一的方法,就是讓我悄悄地離開,然後自生自滅。
我已經很感激她如此的做法了,更何況,我自己都感到無法在這皇宮中生存。
我與這裡,是完全的不相合。
默默的依了旨,我叩首謝恩。
太后的目光停在我身上很久,她突然轉了身對著門外喊到:「芷蘭,你進來。」
「太后,您喚我。」芷蘭慢慢走進來,卻不看我。
我笑了笑,其實,芷蘭就是太后安排在著島上的吧。
沈羲遙建了蓬島瑤台,即使下了禁令,但是也不可能永遠不讓任何人進來。這裡特殊,其他妃嬪一定沒有辦法安排人進來,但是,作為後宮真正的主人,太后卻是絕對可以的,「你速去坤寧宮中,收拾些衣物給皇后。」太后淡淡道。
芷蘭的眼中閃過一絲訝然,但是旋即收了回去,隨後默默退下。
屋裡很靜,我與太后一直安靜地對坐著,她不再看我,只定定看著窗下一盆牡丹花。而我的目光雖落在架上一座西洋自鳴鐘,但目光卻全無焦點,腦袋裡也沒有半點思緒,為我的未來,完全做不出任何打算。甚至不知道,出宮去,對我是好,還是不好。又或者,我小心地覷一眼太后,她的面色平靜,彷彿只是來這裡探望我一般,但我仍不由輕輕打了個寒戰,也許我再見不到明日的晨光。
待夜色深沉,我隨太后乘船,離開了蓬島瑤台,又在慈寧宮中,換乘了一輛出宮採辦的馬車。馬車上已有為我準備好的行裝,不多,我也沒有心情去查看。
當馬車的門帘在我眼前放下的時候,在我完全的縮在車內的時候,我的心開始一點點的下沉。
我聽著馬車行駛在皇宮裡寬闊的宮道上的轆轆聲,卻沒有勇氣揭開那窗帘去再看一眼這皇宮的夜色。
其實,看又如何,不看又如何呢?自己不是早就想逃離了么。
有了太后的令牌,出宮變得極其的容易。
我用玄色披肩的風帽將大半的臉遮去,在漆黑的夜色下旁人根本無法看到我的容顏。
我壓低了聲音對門口的禁軍說道:「奉太后之命出宮。」
那首領只看了看我車內沒有旁人,大手一揮,我便從此離開了這座牢籠。
馬車的顛簸中,身體的疲乏與不適緩緩襲上,我逐漸困倦起來,宮中的一切卻在眼前一一浮現。我實在累極了,終於,歪靠著那包裹終於完全的睡去。
太后吩咐著車夫將我送至城外一百里,到一個叫做漢陽的地方,那裡是各地通向京城的必經之地,自然,想要去往大羲如畫山河的其他地方,也是要從這裡離開的。等到達那裡之後就是我獨自前行了。太后沒有問我想去哪裡,我卻在她說完讓我出宮之後,心裡立即有了想法。
那裡山清水秀,花木扶疏,桃李芳菲,煙水迷濛。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是我一直嚮往的地方。
雨不知何時又下了起來,已是臨近清晨了,雖是雨絲細密,灰天暗地,卻也依稀可見光亮。
我在顛簸中醒來,睡了沒有多久,身體也很疲憊和不適。似乎一夜之間,寒秋就隨著這雨水到來了。
馬車裡畢竟還是透風,一夜雨水,清晨便有些冰涼。
我縮了縮身子,芷蘭的衣服我穿著略大了些。因宮內尚未換秋衣,所以她只匆匆找出了去歲初秋時的衣服,此時穿著,就覺得涼了些。
我看了看身邊的包裹,想著裡面似乎有一件厚點的披風,可是想了想,終還是決定不打開它,只拉緊了身上的衣服,打算等待馬車到達漢陽鎮再做調整。
心裡盤算著,我這一出宮,太后勢必會放出皇后薨逝的消息。從此,世上再無凌雪薇。
銀錢,是我之後生活的必需。行李中有銀票,我略翻了翻,數目不少,足夠一個尋常百姓一生所需。畢竟太后說了,出宮后,也希望我好好生活。
還有些首飾,簡單精緻,挑的人刻意選了不是宮制的,這樣,必要時我也可以安全的典當出去。
自己獨自一人,女裝自然很不方便,還要尋一套男裝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