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落花時節驚見君(1)
我找到一處臨湖的假山,想著這裡不會有人來,也不會被人發現,便在其後坐了許久,看眼前碧波瀲瀲,風中有幽幽香氣傳來,陽光正好,令人有微微的倦怠之意。
我眯了眼靠在假山上,幾乎被這春日陽光照得睡去。就在這時,兩人含笑的對話傳來,那聲音雖然溫和如春光,但是我卻生生驚出一身冷汗來。
「方才聽那邊念那些詩詞,沒想到安陽的秀女也頗有才情。」聲音中帶了玩味。
「能讓皇……」那聲音略停頓,接著道:「公子誇一聲好的,那自然是好了。」另一個聲音尖細,是宦官獨有的音質。
「方才她們高聲念出,我留神聽了聽。只是不曾想,那劉夫人,竟也作得那般好詩,讓我想起……」那聲音中多了點點的悲傷與思念。
「公子已經派人去打探了,想來遲早會水落石出的。」那尖細聲音之人在寬慰:「更何況這次公子出來,不就是為了散散心的么。」
「是啊,我是出來散心的,卻時時想起她,是不是很可悲?」一陣笑聲傳來,只是笑聲中卻沒有快樂。
「公子贖罪,老奴該死。」尖細聲音中有一絲的惶恐。
「罷了,罷了,你是為我好,這我還是分得出的。」溫和的聲音道:「我們在這邊休息一下吧。」似乎四下看了看:「便去湖邊吧。」
「公子,水邊雖然涼爽,但是現在日頭也盛了,春日的陽光久晒傷眼,公子看這邊假山,又可以遮陽,也可以賞景,不是很好?」
「你有心了。就依你吧。小心那些女子,若是過來了可有一番麻煩。」
「公子放心,徐統領已經在前面守住了。而且我看那些小姐夫人們,也不會到這水邊曬太陽的。」
「你倒明了?」聲音中帶了笑意,「有酒嗎?」
「老奴為公子準備了五加皮。」
「五加皮……我記得,第一次喝這酒,是在她那裡吧。」
「公子……老奴這就換酒去,還有杏花村……」
「無妨的。我也就是隨口說說。看這景色,我又想起第一次見到她那天呢。」
「公子……您又……」另一個人的聲音中透了深深的無奈。
「又如何?又想起她?哈哈,若是不想著她,還能有何樂趣呢?」
那邊頓了頓,似自語道:「我這一路行來,見到百花,便想若是沒有與她一起觀賞,都辜負了這春光;看到藍天,便想這天氣該找些宮女放風箏,我們並肩觀看不是最好?若是下雨了,便想應該兩人並坐在窗下聽雨打芭蕉,你記著,回去就讓花房在西暖閣窗下植上芭蕉;看到百姓安居,便想她若是看到一定會開心;甚至看到女子穿了淺色的衣衫,或者如前面那些女人一樣刻意去裝扮,都會想著,她淡妝濃抹總是相宜,這些人如何能有她的風姿?」
有淺淺的笑飄進耳中,我卻愣了愣。綳直的身子有一刻的鬆懈,眼窩酸脹起來,周身的力氣幾乎都要被抽掉了。可是,卻還是掙扎著貼緊了假山,攏好裙擺,屏了呼吸。生怕一個不小心,被假山那一側的人發現。
我萬萬沒有想到,沈羲遙會到這裡來。另一個人,就是張德海了。
「公子,夫人已經去了……」張德海輕聲道。
「去了?你也這樣認為?我才不信!」沈羲遙的聲音微微拔高,帶了些許的動氣。
「公子息怒,公子息怒。」張德海停了停:「是啊,這樣的日子,確實像公子第一次見夫人的感覺呢。」
我回憶著,我與沈羲遙第一次見面,不是在初秋之時么?雖說煙波亭旁是西子湖,可是卻與眼前風景迥異。而他第一次見到我,不是大婚之夜,或者在曲徑通幽那個夜晚么?他又如何說,想起第一次見到我?
「這酒是她釀的吧。」沈羲遙的聲音再次傳來:「這味道,我不會記錯。」
「老奴想公子出來散心,必得帶喜愛之物。飲食用具無一不是。這酒是養心殿小廚房一直珍藏的。老奴只記得公子曾經誇過這酒,卻不知是不是夫人釀製。」
沈羲遙沒有回答,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張德海自然也不敢出聲打攪,一時間,周圍安靜得似乎連風吹過水麵,帶起漣漪的聲音都聽得到。我捂住心口,生怕自己的心跳聲傳過去。
「公子,老奴一直有個疑問,不知當問不當問。」張德海踟躕了許久道。
「你既開了口,還說那麼多做什麼呢?問吧。」沈羲遙的聲音里有一種難得的慵懶。
「公子,如果……老奴是說如果,夫人其實並沒有死,而是離開了,公子會如何?」張德海問得小心翼翼。
「誰說薇兒死了?」沈羲遙的聲音中蘊含了怒氣。
「公子恕罪!」「撲通」一聲,想來是張德海跪下了。
「薇兒一定是被母後送出宮去了。」沈羲遙的聲音里幾乎是帶了點點的咬牙切齒。
「公子,畢竟那是誅九族的罪……」張德海悄聲道。
「所以我才認為,母后將薇兒送出宮了。」沈羲遙的聲音裡帶了十足的肯定。
「公子,恕老奴多嘴,夫人小產之事已落實。老婦人是否會在宮外下手,這……」
「我也怕……但是卻不能因此放棄希望。你知道,薇兒畢竟是凌相的女兒,也許……也許母後會因為這個放她一馬。」沈羲遙似乎極不情願這樣講出來,但是,終於還是低聲道。
張德海不再做聲,或許是為沈羲遙添滿了酒,我只聽見沈羲遙淡淡道一聲「好酒」,便不再有任何話語傳出了。
就這樣,我一直靠在假山後,幾乎用盡一生的氣力。我知道他就在那一端,看著同樣的天空,同樣的湖水,聞著同樣的花香,回憶著同一段往昔。可是,我卻不能見一見他,不能告訴他,我很好。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一陣腳步聲,接著,有渾厚的男聲傳來。
「主子,那些夫人們向這邊來了,您看,是不是要迴避一下?」
「公子,也到了要午膳的時候,不如我們先回驛館。」張德海的聲音帶了小心翼翼。
「好。」沈羲遙的聲音漫不經心,似乎是隨意問的般:「征遠,那邊的詩會品評,可有結果?」
「奴才聽著,似乎是陳秀女得了頭籌。」徐征遠答道:「好像說什麼詞句清麗、風流不盡,佔盡春歸之色。」
「呵呵」的笑聲傳來:「品評得倒不差,只是,這品評之人還是流俗了。」沈羲遙沉默了片刻才道:「真正好的,是那首寫薔薇的詩才對。」
他說著慢慢吟出:「低樹詎勝葉,輕香增自通。發萼初攢此,余采尚霏紅。新花對白日,故蕊逐行風。參差不俱曜,誰肯盼微叢?」
「皇上,老奴在這詩詞方面實在愚鈍。可是聽詞句,確實是那陳秀女更好啊。」
「陳秀女的詩,我沒說不好。」沈羲遙淡淡道:「許是正年輕,又是秀女的身份,自然是清麗的調子,彷彿無憂無愁。但是劉夫人最後一句,卻寫出了美人孤單之感。情感上更勝一籌。」
我細細想著,「參差不俱曜,誰肯盼微叢」,是了,縱然有萬種風情,又有誰來顧盼呢?這自然是春風得意的年輕女子還沒有體悟到的啊。也許,待她入宮,便能慢慢觸及了。
我正想著,那邊張德海的聲音再次傳來。「沒想到安陽城中的女子們才情都如此好。公子詩會後看見那幾位秀女了吧,不知哪個能入公子的法眼。」
「啊?」沈羲遙的聲音里有驚訝和淡淡的不經心。「秀女啊……我只顧注意那詩詞了,至於其他,並沒有在意。你這樣一問,我還真不知如何回答了。」
沈羲遙的聲音洒脫,他並非好女色之人,更看重的是女子的才情。畢竟,宮中的美人那樣多,多到如夜空的繁星一般,數也數不盡。先帝的皇后和全貴妃如照亮夜空的明月一般光彩奪目,民間一直在稱頌那美人如雲的時代。沈羲遙自小浸淫宮中,美貌的女子看得慣了,倦了,自然就不在意容顏了。當然,美貌,是最基本的條件啊。
「公子,小心水邊!」張德海的聲音傳來,我定睛看去,只見一個側影出現在視線中。假山臨水,不過卻有一道僅夠一隻腳獨立的土地,我尋的是假山的一處凹陷,就是不想被人發現而擾了清凈。此時,即使沈羲遙轉了頭,不細瞧,是不會發現我的。但猶是如此,我也驚出一身冷汗來,黏黏膩在背心。
我努力貼在山壁上,連大氣都不敢喘。可是耳畔卻有一個聲音縈繞不散。
「看一眼,就一眼,也許從此,就再也看不到了。」
我深深吸一口氣,輕輕向前挪一步,扒在山石上,小心而激動地看著那個立在水邊的男子。
他一攏青衫,玄紋雲袖,映入眼中,一經一緯,都看得清。而他負手而立,目光淡漠而自矜,對著這一池春水,瀲瀲波光,更顯得他眉目間那份儒雅氣,如同春風化雨一般。
我看著他站在那裡,眉間一道淡淡的傷感,他定定望這遠方,彷彿在想著什麼,而池中因風而微微起了漣漪的倒影,令我覺得眼前一切是否是幻覺。
心中一驚。倒影!我竟忘了這個。再看眼前,一道纖長的影子映在清澈的水面上,連眉目都能辨出一二來。我的心突突跳個不停,祈求上天,千萬千萬不要讓沈羲遙向這邊看。
「主子,那些女子們,已經過了柳橋,馬上就要到這邊來了。」是徐征遠。沈羲遙此次是微服,想來也沒有驚動任何地方官。而這僅能女子參加的賞花會,他一個男子,出現更是不妥。
「走吧。」沈羲遙收回帶了迷離的目光,淡淡道。
就在他轉身的那一剎那,他又轉了回來,目光死死盯在水面上。
我心中咯噔一下,暗道:「壞了!」沈羲遙目光停駐的地方,正是水面上我的倒影。
沈羲遙的身子明顯一顫,腳下似要邁步,卻又遲疑著,他緊緊盯著水面,我一動不敢動,內心巨大的恐慌湧上來,呼吸都困難起來。
「主子,該走了。」徐征遠的聲音傳來,有微微的催促。我聽到遠遠有女子的言笑聲傳來,想來那些秀女夫人們,已經離得近了。
「嗯。」沈羲遙朝徐征遠處看一眼,又向遠處看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