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從來繁華如一夢(3)
沈羲遙並不理會,胯下的馬兒也未減速,他將一腰牌遠遠扔給禁軍守衛,那邊只一瞥,便集體齊刷刷跪下:「恭迎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那聲音很快便被拋在腦後,只留了風聲。我緊緊抓住沈羲遙的衣襟,心卻跳得厲害。
禁中騎行,整個大羲也只有沈羲遙一人才可。那些清晨洒掃的宮人見到一騎神駿呼嘯而過,紛紛退至牆角下跪拜下來,我看著他們連眼都不敢抬一眼瑟縮在牆角,心中更加忐忑起來。冥冥中,我知,我的前路,比起他們的境況,只會更差。
沈羲遙一路直奔養心殿,張德海已守在門外,見到他懷中的我時嚇了一跳,卻不知如何稱呼。
沈羲遙丟下我,徑直大步進了養心殿正殿,簡單吩咐了張德海一聲:「備轎。」然後掃了我一眼,目光落在我身上的粗布裙上,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然後對張德海道:「找身宮人的衣服給她。不得外傳。」
張德海「諾」了一聲便下去了,我站在階下,有琉璃瓦反出的七彩光芒落在裙上,彷彿給那粗布衣裙綴了各色寶石一般,卻是完全不相襯。
「娘……娘,」張德海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帶了遲疑,畢竟,他不知沈羲遙會如何處置我,卻還是用了以往的稱呼喚了我。
「張總管,你還是叫我謝娘吧。」我微微施了一禮,太后讓我出宮,便是給了我平民的身份,我再當不起他的一聲「娘娘」了。
「謝娘,請這邊來換衣服。」張德海的口氣依舊是恭敬的,又解釋道:「皇上已命各宮的主位稍後過來見駕,您在這裡恐有不便的。」
我點點頭,跟他去了一間偏房,換上了宮女的服飾,在張德海的帶領下,回到了養心殿中,站在沈羲遙寢殿的門口,如此一來,透過半開的門和金色的紗簾,我可以看到外間的景象,而那裡的人,卻不會也不能窺探皇帝的寢室,如此,這裡便是最安全的。
沈羲遙的寢殿並不大,和我印象中沒有半分差別。我知這裡是女子不得入內的地方,以前我因著寵愛在此居住,可是如今我不再是皇帝的寵妻,站在這裡,便已是逾矩了。當下只垂了目,盯著自己腳上一雙蓮青色布鞋,這鞋還是我在黃家村自己做的,鞋尖綉了半朵桃花,此時花朵蒙塵,還脫了線,看起來灰撲撲的,完全失了當初的秀雅。
此時我盯著這雙鞋,心裡只想著,用皂莢應該是能洗去那灰塵的,然後將脫了的線勾出來,再找淺粉的絲線補上應該就可以了,至少還能再穿一兩年。只是當初繡的絲線只是最普通的,洗過之後想來會褪色,若是變成白色可就不吉利了,不如全拆了重綉,也不會費多少工夫的。
突然,鼻尖縈繞的淡淡龍涎香令我打了個激靈,我已不是在黃家村了,此時,我在皇宮中,這個巨大的牢籠里,別說一雙鞋,一根線,連我的命,都不是我自己的了。
「臣妾給皇上請安,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一把動聽的聲音傳來,我收回自己的心緒,透過三交六菱花隔扇門窗的間隙看去,一眾宮裝女子齊齊朝沈羲遙跪拜,姿態優雅,儀態端莊。
我的唇上蓄了抹笑容,這樣的場景,曾經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的場面,再次重現在我的眼前了。
突然,一個熟悉的身影吸引了我的目光,她穿了一身淺碧色遍綉迎春宮錦右衽,滿頭青絲挽一個墮馬髻,插一支赤金碧璽迎春步搖,又有顆顆黃水晶寶石花點綴發上,細碎的金流蘇在她跪拜起身之時輕輕打在面上,看起來恰如一朵初春里的嬌艷迎春,令人有攀折的慾望。
正是皓月,我看著她熟悉的側臉,心裡激動不已,總算是在這皇宮中見到我熟悉且信任的人了。皓月,自幼便在我身邊陪伴,雖說名義上我們是主僕,但心裡,我卻一直將她當做半個姐妹的。
我的內心雖激動,可此時不能表現出來。我所能做的,只是緊緊盯著她,生怕少看了一眼。我不知,再見時,會是何時。
看了看皓月,我又將目光轉到其他幾位妃子身上。此時站在前排的,都是沈羲遙的寵妃,其他的是受過他雨露,有點品階的嬪妃。如此看來,皓月在我離開的這段時間裡,應該也是晉了位了。
站在隊首的自然是柳妃,她在這後宮中恩寵長久不衰,幾乎可以比肩全盛時期的我。此時皇后不在——雖然我不知沈羲遙給出的是什麼說法,但是起碼我知道,他沒有廢后,也沒有對外宣稱皇后病逝的消息——柳妃又誕育了玲瓏,自然成了後宮中最有地位的妃子了。
她的容貌並沒有什麼變化,只是原先的傲氣又回來了。此時站在隊首,她也依舊如同百鳥中的孔雀一般挺直著身子,在面對妃嬪時,也是微微抬了下巴。
她身邊是麗妃,打扮一如她的喜好,滿頭珠翠,奢華如西洋來的水晶燈。
和妃卻落了一步,打扮十分清簡,但在眾妃華麗的裝扮中,卻顯得她如皎皎月色,溫婉純凈。
另外的幾位我並不熟悉,有有些印象的,也有完全陌生的,想來是沈羲遙的新寵。
我的目光一一掃過她們,無一例外,她們的面上都帶了最最溫柔甜美的微笑,那笑容中有期盼,期盼君恩降臨。也有彼此間的爭鬥,隱藏在偶爾的眼神交鋒之中。
後宮,依舊是鉤心鬥角、暗藏洶湧的詭謐之地啊。
我曾經逃離,今後,我寧願做一個低等的洒掃宮人,也不願捲入那無休止的爭鬥之中了。
不久,沈羲遙接受完了那些妃子的請安。這期間,他只閑閑坐在御座上,似乎都沒有在意他們的問安,幾乎不發一言,彷彿只是例行公事一般,甚至沒有正眼瞧了誰,也沒有與閑話幾句。
眾妃臉上都顯出失望和忐忑起來,她們不知皇上此時的態度意味著什麼。慢慢地,殿中安靜下來,氣氛尷尬起來。
沈羲遙看一眼張德海,那邊立刻會意道:「皇上,幾位大臣已在御書房等候多時了。」
眾妃自然識趣,忙告退了。
沈羲遙也不留,柳妃最後一個走出殿門,還回頭依依不捨地看著沈羲遙。我看她的目光中有哀怨,可沈羲遙,卻仿若不見,只與張德海交代著什麼。
我看那些秀麗的身影漸漸遠去,沈羲遙已經掀了帘子來到我身邊。
「馬車備好了?」他對張德海道。
「回皇上話,都備好了。」張德海答道。
「走吧。」沈羲遙對我說:「去你該去的地方。」
我心跳驟然加快,終於,還是來了!
馬車碌碌碾過紫禁城的宮道,從平整寬闊的漢白玉道,到平穩的青石板路,再到略有參差的石板路,最後,是荒草叢生,顛簸不堪的碎石路。
我從馬車的窗子向外看去,朱紅的宮牆后露出一座座黃琉璃瓦歇山頂,檐角的走獸、龍鳳和璽彩畫如同精緻畫卷在我眼前展開。逐漸地,宮室的屋頂檐角不再精巧別緻,而是顯出頹勢,直到馬車停下來,我的視線里,只有高聳的古木,以及年久失修的宮殿了。
下了馬車,宮牆在這裡已經褪去鮮艷的硃紅色,而是顯出牆壁本身的灰白。我看到宮殿檐角的走獸有的失了腦袋,有的只剩半邊身子,懸的鈴鐺也因風雨的侵襲而銹跡斑斑,牆角有青苔,牆面上甚至還有爬牆虎,證實了這裡常年無人的境況。
可是我知道這是哪裡。
繁逝。
沈羲遙站在我身邊,陽光打在他臉上,令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的聲音冷冷的,如同冬日裡的寒冰。「去吧,你該為你的所作所為接受懲罰。」
我看了看不遠處的門,心頭卻是一松。我深深看一眼沈羲遙,將他的面容印刻在腦海中,因為進去了那裡,我恐就不會再出來了。
「謝皇上!」我誠心地叩拜,感激他的不殺之恩,感激他,在我孤老之前,能夠見到我想見的人。
「祝皇上萬壽無疆,國祚綿長。」我一拜。
「祝大羲國泰民安,盛世永存。」我再拜。
「祝後宮子息繁盛,和諧安寧。」我三拜。
沈羲遙沒有說話,我只聽到一聲嘆息。
他是帝王,可以用一切方式表達對一個女子的愛意,自然,也可以有任何的方式,消除心中對一個人的恨意。
或許,將我丟在這裡,不見,就不會再想,無論我的好與壞,經過時間,在他的心裡都會慢慢淡褪。而我,在這樣的地方,也會迅速的老去,華年不再。也就不會再有他愛的美貌,也會將他戀的才情,逐漸消磨掉。
然後,他是他的曠世君主,我是我的冷宮棄后。他有他的錦繡人生,我也有我的寧靜的生活。
這是我應得的,也是我最好的歸宿……
我站起身,眼前,是斑駁的樹木的暗影,如同一個個不祥的陰影。我從容地向那扇門走去,不帶一絲一毫的遲疑。
身後,大片陽光傾灑,我知道他就站在那片陽光中,一定如神祇般。可是,我將不會再見。
自那個春日裡我走進繁逝,在踏入那破敗的屋子的一刻,我就在想,何時我會離去呢?我並非祈禱沈羲遙會放我離開繁逝,而是,何時會離開這個塵世。
冷宮,向來是犯了錯的宮妃被遣去的地方。在這樣一個連陽光都厭棄的地方,除非瘋掉,否則,生存下去是很難的。
開始,我尋了一間無人住的空屋。繁逝里並非只有我一人,也有幾位年老的先帝廢妃,可要麼已經痴傻,要麼便已重病纏身。這裡的飯食大多腐壞,量也不足。每每侍衛將那放飯食的不知多久沒有清洗的桶放進來時,那些女人們如餓虎撲食一般蜂擁上去,我卻只能站在門前,看那桶很快變得空空如也。不過好在清早的飯食因天未亮就放在那裡,我便能因第一個起身而搶到,也才不至於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