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落盡梨花月又西(3)
我頓了頓再道:「其實這宮裡,依靠誰,都不如依靠著皇帝。有了皇帝的寵愛,自然也無人敢欺負你了。」
皓月點點頭:「當初若沒有小姐,我也成不了月美人。只是,皇上一個月里也沒兩次傳我侍寢,我如何能依靠得到啊。」
「後宮女子眾多,能夠吸引皇帝的,除了美貌,還要投其所好,或者,有自己與眾不同之處。」我將那荔枝放入口中,這是今年的新下的妃子笑,口感清甜,肉多核小,是嶺南進貢的佳品。
皓月眼睛一亮,荔枝也不吃了,「皓月求小姐指教。」
我看著她姣好的臉:「柳妃擅舞蹈,麗妃擅馬術,和妃人雖淡淡的,可是卻擅書法,很多東西得從小學起才能有所成,可是有些卻不用。」
「小姐說的是?」皓月的眼裡有期待。
「皇上愛飲茶,你若是在茶道上有自己的獨到之處,必定會引得皇上側目。」我看著她:「只是,這等烹茶煮水之事,向來是宮女們做的,你如今是貴人了,恐自降了身份。」
皓月不以為然地笑道:「這有什麼,小姐抬舉我前,我不一直都是侍女么。」她想了想便笑了,看著我的眼神如同一隻撒嬌的貓:「我記得小姐知道很多特別的茶水,小姐教教我吧。」
我對她寵溺地笑了笑:「下次帶些筆墨來,我寫給你,都很複雜,說一次你記不住的。」
皓月開心地點了頭,不久便滿意地離開了。
之後皓月來得就較以往勤了一些,我將自己知道的或者自創的飲茶之法寫給她一些。這些東西,我已用不上了,與其自己埋在心裡,不如教給皓月,這樣,她能由此得到沈羲遙一些寵愛,至少,能讓沈羲遙不會忘記她,在她那裡能有個念想,如此,她的在後宮的日子也就會好過一些。
其實那些泡茶之法並不難,只是一個「巧」字,在水、茶葉、火候上下工夫便好。為了她能迅速掌握和施展,我只將些簡單的和應季的方法交給了她,她得到后,自然是歡天喜地。
我看著皓月的笑臉,自己也開懷一些,起碼,我還沒有落得完全無用之地。
果然,皓月在沈羲遙去她宮裡時如法炮製了幾次,頗得沈羲遙喜愛,去的次數便多起來,皓月在後宮中的地位,也逐漸高了不少。
只是這樣一來,她看我的次數少了起來,開始是半月一次,後來就成了一月一次了。
如此一晃,秋風吹起之時,我進冷宮已有五個月了。
這期間,一直有一件事被我所忽略,待我注意到時,帶給我的,除了震驚,還有並存的欣喜與擔憂。
那是第一片秋葉打著旋從枝頭飄落的日子。一直以來,我察覺出自己有些異常,卻沒有多想,只認為是冷宮中的生活與我往昔完全不同,身體因此出點狀況也是正常,何況我還沒有到大病一場的地步。
可是,那一日我坐下檐下,看那片樹葉彷彿舞蹈一般,在微涼的秋風中緩緩飄落,晴好的天空如一匹上好的錦繡藍緞,沒有一絲錯位的經緯,甚至連雲朵都不見半片。這是秋菊初綻的時節,連繁逝這樣被遺忘的地方,竟也有幾朵小小的雛菊,顫巍巍地綻開在牆角下,含羞帶怯地迎風招展,給灰敗的宮牆帶來一抹亮色。
高遠的天上升起風箏,是一對五彩的鴛鴦風箏,在天空中並立雙飛,彷彿一對佳偶,又似一雙愛侶,纏纏綿綿。
這樣的景緻,在得意人的眼裡自然是人月兩圓的佳景,而對於獨處冷宮之中的我來講,也能勾起從前幸福的回憶。
看得久了,微微有些眩暈。我站起身,打算去井裡打些水來喝。連日來我只覺得身上燥熱,嘴上便貪涼。冷宮荒寂,只能喝些新打上來的冰涼井水。連帶著便不思飲食,羅大哥拿來的飯菜,往往是吃了幾口便再咽不下了。
我只走了幾步,就覺得一陣眩暈,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旋轉起來,一切都突然失去了實質。剎那間,渾身又出了一層層汗水。我心中升騰起不安與擔憂,連忙扶了旁邊一棵樹站住,可是腿上逐漸失了力氣,只能緩緩滑落,坐在樹下閉了眼。
這樣的情形,其實不是第一次出現了。之前的幾天里,眩暈也會偶然來襲,可是今日這般厲害卻是第一次。
我坐了許久,只覺得那眩暈的感覺漸漸褪去,身上的汗也消失,這才睜開眼,長長舒了口氣。
恰在此時,一個冷宮廢妃將一團發黑的布片從窗戶中丟出來,落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我隨意瞥去,只見那滿是污漬的布片上,卻有鮮紅如漆的血漬,帶了腥臭的味道。
我突然就抑不住地俯身狂嘔起來,將胃裡的東西嘔乾淨,便是膽汁,之後是痛苦的乾嘔。我幾乎是爬離開那團布片,掙扎著到了水井邊,使出全身力氣打上半桶水來,先喝了幾口,胃裡一陣抽搐。之後將臉埋進了那水中,神智才終於清醒了一些。
我陡然意識到,那鮮紅的顏色,已經幾個月,都沒有出現在自己身上了。
一想到此,彷彿炎炎夏日裡被兜頭潑上一盆冷水,周遭雖熱,但更覺出自己身上徹骨的冷來。我仔細回想了與沈羲遙在黃家村的那幾日,幾乎日日有糾纏。而這之前,因為忙於準備下江南的各種瑣事,一個多月來,我與羲赫在熄燈之後,都各自速速睡去,反而沒有什麼。
這樣一來,若是我腹中真結了珠胎,那麼這個孩子只會是沈羲遙的了。
但是,在繁逝這樣的地方,我能保住自己性命已是艱難,更何況生產一個孩子?可若是想辦法讓沈羲遙知道,他也不會相信這個孩子是他的血脈,反而會遷怒於我與羲赫吧。
這幾個念頭在腦海中匆匆一閃,彷若奔馬般的流雲在天空中一擦而過。剩下的,卻只有巨大的欣喜,令我的淚水不自主地滑落。
有一個孩子,無論是羲赫還是沈羲遙的,它都是我的孩子。在我失去一個之後,這個孩子對於我的生命的意義非凡。我想我會在繁逝中老去,直到死亡,也不會被人想起提起。那麼,慢慢人生長路上,若是有一個孩子相伴,看著它從牙牙學語到蹣跚學步,再到繞膝同樂,一定是快樂和滿足的。等它大一些,我會想辦法聯絡到兄長們,將它秘密送出去,在凌家給個身份成長。我相信,即使沒有皇子皇女的身份,它也一定能夠成為人中龍鳳,有自己一番作為。同時,有了牽挂,我也不會孤寂了。
我的雙手交握在小腹上,現在最主要的,是確定這裡真的有一個小小的生命。可是如何確定?我將自己一直以來的癥狀細細回想,易疲倦、腰腹酸痛、不思飲食、眩暈……還有幾個月都沒有來的月信。這些無一不證實了孩子的存在。
我想,若是這個月月信再沒有來,那麼便能確定這個孩子的存在了。
如此想了,生活中所有的難都不再是難,我的臉上幾乎掩飾不住笑意,雖然身上諸多不適,卻都被忽略掉了。我唯一擔憂的,是自己的飲食,若是營養不夠,如何能夠誕育出健康的孩子呢?
於是到了傍晚趙大哥將飯菜送進來時,我忍住胃裡的翻湧,將那些飯菜,一點不剩地全部吃了下去。
如此約莫過去一個月,月信依舊未到,而我也出現了孕期會有的反應,倦怠,不思飲食,晨起會嘔吐。只是還好都不是十分嚴重,冷宮日長,我不需做什麼,如此,一天里的大部分時候,我都是坐在那張破爛的床上,盡量讓自己休息,以保腹中胎兒安全。又請皓月拿一些衣料針線來,只說自己無事,想縫製一些冬衣穿著。她沒有異議,過了幾日便托趙大哥帶了進來。是宮中最常見的棉布,多用來縫製低等宮人的衣物。
若在往昔,便是連我凌府的下人都不會放在眼裡。可是此時我卻感懷它是純棉布,且宮中東西再差,也比民間強上許多。對於這個可能要出生在冷宮中的孩子,已是不錯了。
為防萬一,我會將布料在井水中泡上三天,再用趙大哥帶給我的皂角仔細清洗幾遍,在日頭下晒乾了,這才敢用。
這一日,天上濃雲翻滾,暗沉沉壓下來,風一陣緊似一陣打著呼嘯從門外掠過,夾雜了落葉和塵土,使空氣里充滿了泥土的味道,舉目望去,灰濛濛一片。
我靠在床頭,正在為一件小孩的上衣收著針腳,「嘎吱」一聲門響,我迅速將那衣服掖進枕頭下,從旁邊取過一件淺灰色做了一半的女式儒衫拿起來,握著剪刀慢慢裁著領口。
「小姐,我帶了點心來。」皓月一身杏子紅掐花對襟的外裳上密密綉了淺粉色的合歡花,頭上一支掐絲點翠金孔雀步搖有一串細碎的紫晶流蘇,臉上有盈盈笑容,襯得她一張粉臉如盛開的荷花一般。
我看著她日漸華美的衣衫,想起最初幾次她來時,為怕我看到那些錦衣華服傷懷,便都是揀了簡單樸素的來穿。可是,自從沈羲遙給了她越來越多的寵愛之後,她便在不自覺中,改變了。
「快坐吧。」我將手中的衣服放在一邊,下了床迎她。
皓月的手中提了一隻雙層剔彩鴛鴦紋的填漆竹編食盒,她將食盒放在一邊的小桌子上,順手拿起我擱在床頭的那件衣服,翻看了看笑道:「小姐的手真巧,這樣的布料,綉上蘭花真是抬舉它了。」
我掃一眼淡淡道:「它本該穿在宮人身上,此時卻落到繁逝里,將穿在一個廢人身上,是極大的委屈了。」
「小姐!」皓月忙放下那衣服來到我身邊,微微蹙眉道:「是我不好,小姐本該穿金羅的蹙鳳華服,再不濟,也不該比在閨閣中的錦衣差,我卻只能拿這種宮人都不愛穿的灰色棉布給小姐,是我沒用。」她說著掉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