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落盡梨花月又西(7)
「皓月,你……」我被她駭住,竟茫然無措,只欲伸手攬過她,就好像小時候,她受了委屈,或者在管家那裡領了責罰后,我安慰她那般。
她一把打開我伸過去的手,力氣之大令我後退了幾步。
她一雙眼死死盯著我,眼睛里的情緒已經無處可藏。
「我是不懂,你那樣對皇上,為何他還那麼喜歡你!他的眼裡,看到的只有與你相似的,與你有關的。」皓月的眼裡湧出淚水,她也不擦,透過那淚珠,她眼中的恨愈加強起來。
「我知道皇上為什麼去看我,無非是我煮的茶是你教的,我熏的香是你慣用的;無非是因為我是跟在你身邊最久最了解你的;無非是,他想在我身上找到你的影子,就好像其他人一樣。」
「皓月,別說了!」我喝了一聲,不願再聽。
「我要說,我怕我今天不說,就再沒機會了。」她泛上一個古怪的笑,看著我。
我看著她的笑,覺得腳底有寒氣冒上來,迅速籠罩了我的全身,侵入我的骨骼。
「你是……什麼意思?」我的聲音都在顫抖。
「沒什麼。」皓月一臉放鬆,回身將碟子、酒壺一一放進提籃中,然後緩緩轉身,「我只想把該說的說完。」
我此時一驚鎮定下來,平靜地看著她:「你說吧。」
皓月對於我的鎮定略有吃驚,不過她與我自幼一起長大,自然是知道我的脾性。
「小姐,你為什麼要把我送給皇上呢?」她一臉哀傷地看著我,我張嘴正要回答,她卻繼續說了下去。
「我知道,你想讓皇上覺得我是那晚他遇到的仙子,或者說,你知道皇上只會將我當作一個替身,但是還是讓我去了。」她冷冷一笑:「開始我想,如果我做了替身,你能繼續你淡泊的生活也好,畢竟你對我有恩,就當我報恩了。可是,我哪裡知道,你不過是利用我吊起皇上的胃口,讓他一刻不忘那個在曲徑通幽里遇到的仙子,然後,你再出現在他面前,他就根本不會介意你是凌家的女兒了。」
我搖搖頭,不是這樣的,是因為你喜歡沈羲遙,我想成全你們。至於我與他之後的相遇,不過是個意外。
可是張了嘴,卻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同時,一種酸困的感覺從腳底慢慢蔓延上來,好像千萬隻螞蟻順著腿爬上來,又彷彿一條巨蟒,慢慢纏緊我的身體。我的眼神一定很驚慌,皓月的眼裡出現了一抹快意。
「你的出現,讓皇上根本忘記了我的存在。你說要教我舞蹈,讓皇上注意到我。你那麼了解皇上,可是教給我的,卻根本沒能讓皇上看我一眼。你不過是惺惺作態,根本不想幫我。」
皓月的面目在我眼中有些猙獰起來,帶了暗色的光影,她的臉虛虛實實,我只覺得自己頭很暈,站都站不穩了。
「後來,你因為凌相的死刺殺皇帝,我以為皇上或者太後會殺了你,但是他沒有,他竟然將你留在蓬島瑤台,你竟有了身孕,凌家竟然獲得無上的殊榮,我無法接受,我所做的一切,竟然僅僅因為他對你的愛,變得毫無意義了。」皓月抓住我搖搖欲墜的身子,令我的眼睛只能直視她。
「你出宮了,王爺也去找了你,你為何還要想辦法接觸皇上,讓他帶你回來?你那麼放不下宮中的榮華,當初又為何要做那些事呢?你明明,你明明就可以在大婚的當晚讓皇上知道你的樣貌,也可以在之後的很多機會裡展露你的才華留住皇上的寵愛。可是你沒有,你既然之前都沒有,之後你為什麼又要呢!」
皓月聲嘶力竭地控訴著我的罪,幾盡哭號,可是在我耳中卻彷彿從極遙遠極遙遠的地方飄來的一般。我只覺得渾身都痛,痛得不能呼吸,痛得只想閉上眼進入到那個黑暗的深處,痛得什麼都不能再注意。
「所以,你就要殺我?」我的聲音粗啞無力,但拼勁力氣,我終於講出了這句話。
「我並不恨你和老爺,小姐。」皓月低下頭不敢看我的眼睛。「可是你活著,我們都得不到皇上的心。」
「那麼,」我感到有溫熱的東西從唇邊淌下:「我的父親,到底是誰害死的?」
「是我。」皓月的聲音從極遠處飄來,此時我眼前已經漆黑一片,看不到她的樣子,身子卻很重,重得我無法負荷。
「為什麼……」我的聲音自己都聽不到了。
「因為,只有讓你覺得是皇上害死了凌相,你才會恨他,才會做出讓他無法接受的事,他就不會再愛你了。」
「是誰……指使……你?」
「這個,你就不必知道了。」皓月的笑如同夜梟。
我只覺得身子驟然一輕,整個人彷彿陷入雲朵中一般,輕鬆而沒有任何痛苦。我願永遠在這裡,不再醒來。
黑暗之後,是春風拂面,金井玉欄;是錦帳千里,皓月當空;是滿目桃花,芳菲滿徑。風為裳,水為佩,光彩斑斕,浮生若夢。那是一個旖旎的世界,溫暖舒適。還有一個溫雅的身影,似乎就在不遠處,隔著一座虹橋,含笑凝視著我。
我就向著那個身影,不由得邁開了腳步。
一片刺目的白充滿了我的視野,那白光耀眼,幾乎令我睜不開眼睛。待那白光逐漸淡去,頭頂懸挂的天青色的紗帳映入眼帘,那青色就如同不遠處窗外澄明的天空,不含一絲雜質。
這裡是天宮還是地府?我該是下地府的吧?可是,我沒有看到黑白無常,沒有走過奈何橋,還沒有喝孟婆湯,也沒有看到十八層地獄中的種種懲罰。我的罪,該是下到最後一層的罷。
只這一會兒工夫,我只覺得十分疲憊,閉了眼約莫半炷香功夫,我眨眨眼再次睜開,仔細看去,那紗帳上有多處蟲蛀過的小洞,顏色也因洗滌多次而變得黯淡發白,甚至有幾處脫了絲。我再抬頭,只見頭頂的橫樑上掛了蛛網,布滿灰塵,屋裡雖有日光照進來,但卻依舊陰暗,只有那從窗戶篩進來的一束光帶,濾去了日頭的猛烈,仿若暗夜的一道燭光,柔柔打在地面上,卻給予晚歸的人溫暖和踏實。
我的神志清醒一些,這裡我很熟悉,是在繁逝中,我的居所。而我,應該是躺在床上。
稍稍一動,只覺得渾身疼得厲害。那不是受傷的表面的疼,卻是從五臟六腑和肌底里透出的,令人的四肢百骸都彷彿被無形的巨手用力拉扯,兼著如同無數鋼針刺進肌膚的讓人難以忍受的麻痛,我幾乎怨恨自己,從那黑暗中醒來。
可是,心底湧起巨大的歡喜,那歡喜是死而後生充滿希望的欣喜,是了解了真相后靈台清明的欣慰,是期待查明真相為父報仇的興奮,以及,對上天的慈悲的感激。
我沒有死,我還活著。
手擱在小腹上,我心一沉,那裡曾經小小的凸起此時已經塌陷下去。下身也傳來一陣陣撕裂般的疼痛。我嘗試著從床上下地,頓時,一股要擊潰我的疼痛從五臟六腑中傳來。我只覺得天旋地轉的疼,連小手指頭彎曲的力量都沒有,更何況下地。
「你醒了?」一個男子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這聲音陌生又熟悉。我順聲望去,趙大哥的臉就出現在眼睛里。
「趙……大哥?」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皓月來之前的兩天,趙大哥因家中有事,請了十天的假回家去了。可是此時,他為何在此?
「你還好嗎?」趙大哥的眼睛里都是關切與擔憂。
我搖搖頭看著他:「你不是回家了?怎麼在這裡?」
趙大哥笑笑:「接到我母親病重的消息打算回去,可是剛回到京中親戚家,又被告知已經好多了,只是缺錢。我將攢下的月餉請他們帶去,便回來了。」
「你不回去見見母親嗎?」我疑惑道,畢竟,父母生病,哪有孩子不牽挂想念呢?
「錢都給了他們,我若回去又是一筆開銷。那錢,越多給我母親醫治越好。所以我得回來,繼續掙我的月餉。」趙大哥的語氣頗多無奈,但是他說的是實情。對於他這樣戍守冷宮的侍衛,是最累卻又沒有油水的,即使他是一隊的隊長,也不過只有月餉度日。反而不若那些戍守宮門或者內廷的一般侍衛錢來得多。
我點點頭:「在這樣的地方,難為你了。」
「你是怎麼回事?」趙大哥沒有應我的話,反問道:「我今天一早回來,進來看時發現你倒在地上,周圍全是血。我又不敢去請太醫,只好將你先放在床上。」
「今早回來的?」我看著他:「你出去了幾天?」
「三天,要我悄悄去找月貴人嗎?她一定能請來太醫的。」趙大哥關切道。
我連忙搖頭:「趙大哥,你不要問我為何如此。」我此時只覺得說話都十分費力,但還是掙扎著道:「你過三日去對月貴人說,你回來后發現我已經死了,屍身都臭了,已經拖出去埋了,請她責罰。」
「啊?」趙大哥吃驚地看著我:「可是,她不是……」
「我以後會告訴你。」我長長喘一口氣:「我想睡一會兒,你能幫我換一間屋子嗎?偏僻些的。再幫我找一些止血驅毒的葯來。」
趙大哥點點頭:「你先睡吧。」他又道:「今日我晚點來看你,昨夜先帝的王美人上吊死了,我還得叫幾個兄弟去收拾。」
我眼睛一亮,這簡直是天助我也。
「趙大哥,」我扯住他的衣袖:「你能,能告訴所有人,那王美人,是我么?」
「你想?」趙大哥的眼神告訴我,他明白我的意思。
我點點頭:「求你了!」我說著咬咬牙:「經過這一次,我知道了很多真相。我必須要報仇,我要回去。」我的眼中一定閃出堅定和憤怒的光,我看著他:「你放心,只要我能回去,就一定帶你擺脫這地方,你不必再看人臉色,不必為給母親醫治的銀錢發愁。」
趙大哥看著我,眼中有憐憫:「你只要好好活著就好。」他說完點點頭:「你放心,在這繁逝,我還是能保你活著的。」
我釋然一笑,閉上了眼睛,心底卻湧起波濤般洶湧的仇恨與決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