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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偶逢曾經是往交(1)

  大木盆上浮著一層薄冰,並不堅硬,只要用手輕輕一敲便會碎去,好像舊時光里擺在坤寧宮寢殿矮几上的牡丹冰雕,當花瓣快要化完時就是這樣單薄透明的一片,彷彿呵口氣便會碎成一地晶瑩。每每此時,蕙菊便會輕輕將它端出去,再換上新制的冰蓮花,將殿閣里的炎炎暑氣驅散幾分。


  而此時,我只能用生滿了凍瘡的,因天寒而止不住打顫的紅腫的手,將那冰多敲幾下,敲成碎冰浮在水面上,再將右手邊大木盆里的衣服浸泡進去,等衣服都濕透了,拿在手上沉甸甸涼冰冰后,才用皂豆仔細擦在各處,然後使勁揉搓,最後再用水淘洗乾淨。如此反覆三遍使勁擰得半干后,放在左手邊的木盆里,一件衣服才算洗完,等著拿去晾曬。


  在這個過程中,雖然處處都要用力卻得小心,以免將衣上的繡花貼片扯斷弄壞。如果運氣不好或者手下沒注意,真的損壞一兩處,就會像如今跪在雪地里的紫珠一樣,手指被夾板夾得骨頭裂開,還要在冷水裡繼續淘洗衣裳一件不少。而她的膝蓋也因一連整個月都跪在地上,此時連走路都是折磨了。


  呵口氣,手上並沒有因此暖和多少,反而覺得那生了凍瘡的地方痛癢難耐。我忍住不去抓它們,只是咬咬牙,將手伸進盆中。在手入水的那一剎那,雖然已經做好了足夠的心理準備,但還是忍不住打了一個大大的寒顫。


  其實,洗完兩三件衣服,因為用力身子就會暖和起來,甚至還會出一些汗。手上也不會覺得水有多冰涼,只是搓衣服的速度越來越慢,手越來越不聽使喚。最折磨的是,長時間的彎腰勞作,在午飯時得花一陣功夫才能將酸痛僵硬的腰直起來。


  這樣的日子,在我進入浣衣局那天起便已料到。只是我不曾想過會這般難熬。


  「謝娘,今天咱們洗的衣服怎麼比前兩日多啊?」身邊傳來低語,是床鋪與我挨在一起的小蓉,今年才十四歲,在這浣衣局裡卻已有三年了。


  「太後娘娘崩了,後宮妃嬪得銀裝素服八十一天之後才能穿華衣。昨天是最後一天,所以有很多喪服拿來清洗入庫。你沒瞧著,今兒我們不用再在腰上纏白布了么?」我微微笑著輕聲道:「你平日最喜歡漂亮衣服,從明天起就不用再穿這些麻衣了。」


  「原來如此。」小蓉面上並未顯出喜色來,哀愁地看一眼自己盆中堆得高高的衣服,深深嘆一口氣拿起一件,使勁搓洗起來。


  也難怪小蓉發愁,此時在浣衣局東廂的浣衣婢們各個愁眉苦臉,一個個右手盆里都堆了老高的待洗衣衫。而洗完這些,才能有午飯吃的。因此大家都沉默地拚命洗著,生怕晚一點連那毫無油水的飯菜都沒有了。


  我嘆口氣不再與小蓉交談,省下些力氣將那些衣服洗完才是正經。


  到午飯時,右手邊的衣服終於洗完了。我將雙手使勁搓著呵氣,捶一捶酸痛的腰,與小蓉一同向飯堂走去。


  「唉……」小蓉一臉倦色,回頭看了看已經晾在一邊院子里的一排排衣服,長長舒一口氣,又不免擔憂道:「可算是洗完了,但願下午沒有這麼多才好。」


  我拉一把她:「快走,免得晚了又沒什麼菜了。」


  「沒菜又怎樣,總不過那幾樣,不是蘿蔔燉白菜就是青菜豆腐,連點鹽都捨不得放。有點肉都被知秋姑姑挑走了。那種菜,不吃也無所謂。」小蓉語氣里頗有不滿,但還是壓低了聲音地對我抱怨著:「從前的春喜姑姑就很好,每人的飯都是分好的,不用擔心晚了沒東西吃。冬天裡也不會讓我們用冰水洗衣服,更不會因為一點點小事就打罵咱們。只是可惜……」小蓉說著眼睛紅起來:「可惜她得了癆病被挪出去了,聽說已經不在了。」


  我點點頭,春喜姑姑的事小蓉不止一次跟我說起,那時浣衣局裡活雖苦雖累,但人人心裡是輕鬆的。只是我來時,能看到聽到的只有知秋姑姑終日陰沉的表情,以及厲聲呵斥浣衣婢的責罵聲。


  唯一一次在她臉上看到笑容,是惠兒送我來浣衣局那天。


  那日午飯時分我們到了浣衣局。甫一進門,就聽見一個婦人尖厲的喝罵聲:「小蹄子,竟敢偷吃饅頭,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有哀哀的哭聲傳來:「姑姑饒命,姑姑饒命,我實在是餓啊。」


  「餓?洗衣服不出力,吃東西比誰都多,我看你就是個懶骨頭。你當自己是誰啊?千金小姐還是娘娘啊?我呸,也不瞧瞧自己的德性。今天你就跪在這裡洗衣服,洗不完這一盆,晚飯也別想吃。」


  我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瘦弱的小姑娘跪在大太陽下,滿臉菜色,臉上瘦的似乎只剩下那一雙失了神採的大眼睛。她身前站著一個高高的半老女人,身姿看起來是乾瘦乾瘦的,一件灰白色的守喪期間宮女們穿的對襟裙子顯得她的臉愈髮蠟黃,臉上兩塊顴骨高高凸起,眼睛不大,偶爾一道精光閃過也只顯出刻薄來。配著她尖銳的嗓音,整個人給人一種暴躁、冷漠且不近人情之感。


  「知秋姑姑,這是在做什麼?」惠兒皺了皺眉,不滿道。


  「哎呦,這不是惠兒姑娘嗎,哪陣風把您給吹來了啊?」知秋的聲音突然變得溫柔而熱情,一直板著的臉上堆滿笑容,三步並作兩步上前來。可是,也許是她許久都不曾笑過,那笑容僵硬做作,反而令人心裡不舒服起來。


  「先前我家娘娘派人來說過的,你可還記得?」惠兒拿帕子掩掩鼻,看都不願看她道。


  「娘娘吩咐的事我怎麼會不記得呢?」知秋連連點頭,目光看向我,我只覺得好像被毒蛇盯住一般,渾身打了個哆嗦。


  「知秋姑姑,奴婢叫謝娘。」我輕輕施了一禮,謙卑道。


  惠兒看了知秋一眼,淡淡道:「謝娘是皇上給的恩典,所以你可要好生照料著。」


  「是,是,奴婢知道的,知道的。」知秋諂媚地笑著,目光掠向我,我卻在其中感到一層冷意。


  「只是……」她的笑容頓了頓,低聲道:「不知謝娘的來歷,還望惠兒姑娘指點指點。」


  惠兒「哼」了一聲:「怎麼,皇上給的恩典,娘娘送來的人,你還不放心么?」


  「惠兒姑娘哪裡話。我怎麼敢呢?」知秋的笑容愈發和善,但是嘴上卻不放:「只是惠兒姑娘也知道,我們這浣衣局地位地下,隨便那個主子一腳就能踩死。我是怕,是怕……」她踟躕著彷彿不知怎麼說。


  惠兒不耐煩地揮揮手:「你放心,謝娘不是犯錯被罰來的。她是昭容娘娘從娘家帶來的奴婢,不想不慎將臉毀了不能再近身侍候。」惠兒頓了頓道:「你也知道,娘娘身邊的宮人一般是不能再出宮了。而浣衣局到了二十五就能放出去。所以,娘娘便求了皇上將謝娘放在這裡。」


  知秋連連點頭:「確實是,到了二十五想不出去都難。」她深深看我一眼:「只是,這臉上的傷很厲害嗎?每天都帶面紗,影響做活啊!」


  「洗衣服和面紗有什麼關係?」惠兒終於耐不住知秋的「盤問」,「皇上都沒說什麼,難道你置疑娘娘,置疑皇上?」


  這個罪名可大了,「奴婢不敢,奴婢不敢。」知秋嚇得跪在地上。


  我連忙扶起她,聲音里都是無奈和悲傷:「知秋姑姑莫嫌棄。若不是因為走水,哪個姑娘願意掩面過一生?只是,我這傷疤實在駭人,若是姑姑不介意,謝娘不戴面紗也可。」我說著,掀開面紗一側,露出前一夜我精心在臉上化出的「傷痕」來。


  知秋只看了一眼就唬住了,再加上惠兒在一旁用萬分不滿的眼神看她,她自然不敢上前來摸一摸以辨真偽。


  「快戴上快戴上,真是嚇死人。」知秋摸摸胸口道:「以後你就都戴著吧,別影響幹活就行。」


  我輕輕一笑,深深施禮:「多謝姑姑體諒。」


  知秋和氣地虛扶我一把,然後小心問道:「惠兒姑娘,還得 麻煩你將內務府的調令給我。」


  惠兒一怔,面上一直帶著的傲慢之色悄然淡褪,她的聲音也柔和一些:「這調令還不曾拿到。」


  「啊?」知秋的聲音突然多了底氣:「沒有調令?那回頭上面查下來,怪罪的可是我啊。」


  惠兒無奈地撇撇嘴:「不是沒有,是還沒去取。這陣子太後娘娘崩了,各處都忙得一團麻似的,如何顧得上這等小事。謝娘是皇上親口應允我家娘娘的,怎會有事?等國喪之後,自會送來的。」惠兒頓了頓,聲音里都是嚴肅:「難道,你想為這等小事,惹皇上和娘娘不快不是?」


  「不敢不敢。」知秋點著頭,轉向我道:「那你就先留下吧。」她回頭,笑容如一朵菊花一般:「惠兒姑娘,還有別的吩咐嗎?」


  惠兒搖搖頭,看向我道:「娘娘讓我囑咐你,好生照顧好自己。」


  我點點頭:「多謝娘娘大恩。」


  惠兒說完便離開了,知秋的笑容在惠兒的身影消失在門外的一剎那,立刻垮了下來。


  她冷冷看我一眼:「這邊走。既然來了這裡,不要以為自己有什麼關係就偷懶取巧,活做不完做的不好,該領的罰還是要領的。」她的聲音透著兇狠,剜了我一眼道:「記清楚了,我才是這裡的主事,凡事得聽我的。」


  我連連諾諾不去惹她,只求在這浣衣局的日子不生波瀾便好。


  「哎哎哎,吃完了嗎?吃完就都出來幹活了。」知秋手叉腰站在一間大屋子外嚷嚷,裡面頓時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接著有年輕的宮女們魚貫而出,個個臉上都有疲憊之色,好像一個個木偶一般面無表情。她們身上都是灰白的麻衣,唯一顯出一點生氣的,只有風吹拂起的衣角,以及「啪啪」的走路聲。


  這些宮女們走到另一邊的院子里,不一會兒便有有「涮涮」聲逐漸響起。


  「我先帶你去睡覺的地方,東西放一放,把衣服換了,就過去學著吧。」知秋見我朝那邊望去,冷冰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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