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身世浮沉雨打萍(1)
之後的日子平靜,怡昭容再沒傳我去長春宮,年節里,她派惠兒送來一些賞賜。是幾匹布料和一些銀子。不單是我,浣衣局各個都有份。知秋眼睛都樂開了花,她拿走大半銀子,剩下的一部分她孝敬給了膳房,令我們能在年節里吃上了好一些的飯食,另一些則均分給了浣衣婢們,每人有一百貫錢。大家都歡天喜地,各個為怡昭容祈福君恩常在。布料她出乎意料沒有貪去,作為新年的恩賜分給大家。那幾天,浣衣局各個面帶喜色,走路講話都輕快許多。長春宮的衣服,無論主子還是宮人,浣衣婢們都格外用心去洗,彷彿也只有用這樣的方式來感激怡昭容的恩德。
小蓉分到一塊丁香色藤花底紋的緞子,拿在手上喜滋滋看個不停。這一日是難得的休息日,我正坐在窗下縫補一件舊衣,就見小蓉笑嘻嘻地走到我面前,滿臉的歡喜之色。
「謝娘,看我分到的這塊布料。」她將那布料對著我揚一揚。
我抬頭掃了一眼:「很漂亮,你打算做什麼?」
「我還沒想好呢。」猶豫之色閃過,小蓉道:「所以想著問問你,你打算做什麼。」她說著,突然「呀」了一聲:「對哦,我還沒見過你分到的布料呢。」
我搖搖頭,只顧補著手上的衣服。
「知秋沒有分給我布料。」我咬斷打了結的線,將衣服抖一抖,這才抬頭看小蓉。
「啊?」小蓉很吃驚:「不是人人都有份的嗎?」她撅了嘴:「說來昭容娘娘會給咱們賞賜,還不是因為之前你去幫忙的緣故。」
我淡然一笑:「娘娘體恤下人,與我何干?」我看一看窗外陰沉欲雪的天,想到那日知秋陰陽怪氣的調子。
「知秋說,娘娘必私下賞了我好東西了。我那份不要,你們就能多分一兩寸。」我又取過一雙襪子補起來。
「怎麼能這樣!」小蓉憤憤不平:「一兩寸又做不了什麼。」
我沒有說話,其實,那日知秋是第一個叫我去領的,讓我自己挑選。可是,怡昭容賞下來的布料在這群浣衣婢眼裡看著雖好,其實不過就是普通宮女們所用的,顏色和花樣還是我在宮裡時的樣子。我倒不介意,只是隨口說了一聲:「這三四年前的花色保存的還真好啊。」手擱在一匹朱灰色素錦上,這錦緞看起來不起眼,連個花樣也沒有,但卻實實在在是這裡面質地最好的一匹。
「這匹不錯,可惜顏色淡了些。」我從其他布料上一一掃過,只有這一匹稍稍合我心意。
知秋聽到臉色變了變,我頓時知道自己的無心之言一定冒犯了她。果然,她難得露出一個笑容,可是那笑容怎麼看都不懷好意。
「謝娘對這些布料很熟悉嘛。看不上?」她緊緊盯著我:「也難怪,得了娘娘的青眼,自然看不上這些普通的東西了。」
我一怔正欲解釋,她喝了口茶又開了口:「你看不上這些料子,那些丫頭們可是稀罕的很。你那塊就自己決定給誰好了。」她的語氣悠閑,但是眼神卻不善。
我沒有與她爭執,也不把那一份衣料放在心上。只屈了屈膝:「那就請姑姑將謝娘的料子,均分給各位姐妹吧。」
「均分給她們,一人不過多個一兩寸,有什麼用。」知秋冷哼一聲:「不如給哪個你關係要好的姐妹,還能呈你的情,來日幫幫你。」
我忍下心頭冷笑,語氣一如既往的和緩:「謝娘對眾姐妹一視同仁,雖然只是多了一兩寸,但拿來做只襪子或半片手絹也是夠的。」說罷,便朝知秋微微行了個禮便退出去了。
但知秋並未告訴浣衣婢們這件事,只是簡單地將布料分發了了事。她自己留下了那匹素錦,眾人不明就裡,還以為知秋這次大發慈悲,幾日來都能聽到她們悄聲的議論。
「不過知秋這次只拿了那匹朱灰色的料子,真是奇怪。」小蓉將那布料在自己身上比了比:「謝娘,你說我是裁一件右衽呢?還是做一套對襟來穿。」
我看了看她手中的料子,這錦緞質地一般,看起來是放了幾年的,略有些陳舊。再看大小,右衽恐怕不夠,且近年來宮裡內外都不時興了。可是做對襟又不適合小蓉的年紀。
我擱下手中的活計想了想,對小蓉道:「右衽和對襟怕是都不合適,照我想著還是上裳下裙好一些。你不妨去問問其他人,若是也有做上裳和下裙的,顏色不衝撞的話,可以換一換。」
小蓉眼睛一亮:「還是你點子多!我去問一問。好像李氏分到的是紫色的料子,還有貞兒是淺綠色的,還有……」小蓉掰著指頭想著,滿臉的期待。
「淺綠色好一點。」我看著她柔聲道:「不過也得貞兒願意。」
小蓉不以為意地擺擺手:「我和貞兒一起進宮的,又是同鄉,關係很好。方才她也問我想做什麼呢。」
我溫柔地看著她,年輕的女孩子,只要有漂亮點的衣裳,好吃一點的飯食就會滿足,多令人羨慕。
小蓉坐到我身邊,看著我在補襪子,皺皺眉道:「你每天也不出去走動走動,就是補啊補的,出去見見日頭也好啊。」
我看一眼外面乾枯的樹杈:「大冷天的,出去吹風啊。」
小蓉笑起來:「大家都去看臘梅了呢。你要不要去啊?」
我心頭一動:「臘梅?在哪裡?」
「御花園啊。」小蓉將衣料小心地疊好道:「像我們這種低等宮女,只能去北角。不過那裡種了很多臘梅,冬天最好看了。」
「御花園裡不怕遇到主子么?」我做出膽小的樣子。
「主子們怎麼會去北角。」小蓉道:「那裡是低等宮人去的地方,主子才不會去呢。再說,御花園裡有個專門看梅花的地方,叫什麼冬雪什麼霏的。」小蓉努力想著。
「冬雪霽霏。」我強忍住心中的震蕩,但是語氣略帶了顫音。
「是了,就是這個!」小蓉一拍手,之後奇怪地看著我:「你怎麼知道?」
我不知如何回答她,只道:「這個地方,以前好像聽說過。」
小蓉故作神秘地一笑:「是前年修的。」她四下看了看:「我曾經悄悄去看過,是個單獨的園子,有棟二層小樓,還有個種了荷花的池塘,邊上有個八角亭子。那時是夏天,據說裡面還種了白梅。」
我一時被她的話懾住,「冬雪霽霏」是我在凌府所居院落的名字,那院子里確有一座二層的小樓,是我平日繡花繪畫之所。那個八角亭子是十二歲時父親建的,池塘里栽有荷花,夏日的夜晚一家人常坐在亭中,聽我吹一管紫玉菱花蕭。
那曾是我最開心最無憂的一段好時光。
「不是白梅。」我幾乎脫口而出:「是復瓣的綠萼。」
「啊?」小蓉看著我:「你說綠什麼?」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又走了神,笑笑:「給主子們看的梅花,應該不會是簡單的白梅吧。還有,那名字真特別。」
小蓉並沒有注意到我乾巴的笑聲,只點點頭:「謝娘,你真不去嗎?」她朝我眨眨眼:「那個園子離北角不遠,我也可以偷偷帶你去的。」
我搖搖頭,突然覺得最近自己常常懷念舊時光。而一想到那些舊時光,就難免會想起在皇宮,在蓬島瑤台,以及在黃家村的日子。我只覺得自己的情感陷入了巨大而不明的漩渦之中,在繁逝那樣孤寂和浣衣局這樣辛苦的地方,我的性格早已不再也無法再是曾經的凌雪薇了。連我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來了。
突然覺得很累,我看著小蓉善意的臉,輕輕搖了搖頭:「太冷了,我不去了。你好好去看一看那梅花。回來給你的新裙子上也綉一些。」
小蓉走了,我看著窗外突然靜下來的院子,扯過被子蒙住頭想眠一眠。門被人輕輕推開,知秋朝裡面小心張望了下,又喚了聲:「有人嗎?」
我不想理她,怕又有什麼活計,便藏在被中不做聲。她見無人應,似鬆了口氣離開了。因她沒關門,我下床時見她從拿了些香燭紙錢朝後院走去。我心中疑惑,宮中素來不許私自燒紙,她這是?
於是悄悄跟在她身後,只見她穿過後院的小門,走到一處僻靜林中,四下望了望,開始燒起來。
一邊燒一邊抹眼睛:「你說你在孟府好好的,進來做什麼乳母,這宮裡哪是人待的地方?既進來了,本本分分做乳母多好,吃喝不愁又風光,我這個當姐姐的還指望你拉我出去。可好,你吃了雄心豹子膽了推皇後娘娘下水,你是不要命了!」她哭聲哀哀響在寂靜的林中,令人頭皮發麻。
「你跑來見我,讓我不要再為麗妃娘娘做事。可我能選擇嗎?咱們被送進來,不就是他孟家一顆棋嘛。」她再燒一把紙錢:「你可好,自盡了一了百了,可想過家中父母?我也被牽連從掖庭調來浣衣局這鬼地方。」
她動作與聲音都停了停,似一尊木偶跪坐在地上,北風瑟瑟,捲起燃盡的紙錢似翻飛的黑色蝴蝶,不詳且悲哀。我的心一點點抽緊。
原來如此,原來是她!
「妹妹啊!」知秋突然嚎起來:「今日是你的生辰,姐姐只能悄悄給你燒些紙錢,你在下面,可要好好的啊!」
我只覺得心如刀絞,逃一般跑回浣衣局,喝了口茶,決定去看一看那個「冬雪霽霏」來定定心神。
換過一身素色棉布裙,罩了件宮女的珠灰色褂子,將頭髮挽成一個平髻走了出去。
推開門,冰涼的寒風撲面而來。我打了個寒顫,腦袋卻清明起來。伸展了下僵直的腰背,深深吸了幾口氣,看來自己真的走動的太少了。我自嘲地笑笑,按小蓉說的位置走去。
一路上遇到些宮人,皆縮頭弓背快步走著。風一陣緊似一陣,看來要下雪了。這樣也好,沒有什麼人注意我,也沒人理會我。在御花園北角附近找了找,憑直覺順著一條青石板路,果然走到了那處園子。
站在園門的那一剎那,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為自己又回到了凌府的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