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鴛鴦瓦冷霜華重(2)
今天,他是要用這樣的方法來折辱我嗎?
我不敢去想,只能默默跟在張德海身後,看他手中宮燈在風中搖曳,在平整的大理石廊道上投下昏黃搖擺的光斑。
「張總管,」我踟躕了下終於開了口:「還請張總管明示,皇上喚我去,是……」
夜風輕柔得吹拂著我腰上垂下的寶藍蓮葉紋絛帶,猶如暗夜中一道流動的碧水。張德海垂了眼帘,半晌不語。
我停住腳步,緩緩道:「張總管,你過來時說皇上召的急,我想是否今夜侍寢的妃嬪突生了狀況?」
張德海砸砸嘴,飛速看了我一眼,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樣,看起來十分為難。
我幽幽嘆一口氣:「我也知道今時不同往日,但皇上總不至於在那裡臨幸我吧。」
張德海一愣,終於還是壓低了聲音答道:「這個??怕娘子知道心裡不舒服。」
我淡淡一笑:「總歸我也要知道,不如張總管念在往昔指點一二,也好叫我有個準備。」
張德海的臉色在淡黃色的光暈里明滅不明,但終於開了口。
「不瞞娘子,前些日子天竺獻上了今年的朝貢,除了布帛、金銀等物外,還有……」他不敢看我。
「還有美人,是嗎?」我的笑容溫和,彷彿毫不在意。其實我也沒有資格去在意。無論我是皇后,還是謝娘,都沒有權利去介懷。
「是。」張德海的聲音壓得低低的:「今年進獻了十八名美人,但是皇上僅留下了其中出身高貴的四名宗親之女,封了常在。剩下的賜給了功臣和親王。」
我點點頭,但這些,不是沈羲遙深夜急召我的理由。
張德海繼續說下去:「天竺使節說,這四名女子是天竺國中最美最高貴的,是上天賜給天竺的寶物,特意在天竺皇宮教養多年為獻給大羲皇帝的。」
我輕輕一哂,無話可說。
「今夜,皇上傳召了春秋兩位常在,是當中最漂亮的兩位。」張德海吞吞吐吐,似不敢再說下去。
我站定,靜靜站在風中等他把話說完。
張德海看一眼我,狠了狠心道:「奴才守在外面,聽見春常說,她們四人是天竺最美的珍寶,希望皇上能夠讓她們開開眼,看看大羲最美的寶物。」
我彷彿大冬天裡被兜頭澆下一盆雪水,瞬間明白了沈羲遙的意思。
他這是……將我當做了一件物品么?
張德海說完話便不知如何應對,他一向最善察言觀色,隨機應變,可此時,他也只能用同情的眼神悄悄看我。
我閉了眼,努力平復心潮波動。終於,我浮上一個悲涼的笑容對張德海道:「張總管,我一介罪婦,您還是稱『咱家』好了。」
張德海搖搖頭,聲音在靜夜中格外清晰:「現在雖喚您娘子,但奴才知道,用不了多久,還是要喚您皇後娘娘的。」
「皇后……」我無意識地彎了彎嘴角,抬頭看向廊外的天空,今夜沒有星光,明月也被濃雲遮住清輝,彷彿灰暗不明的未來,沒有一點希望。
「從太后將我送出宮的那天起,我就不再是了。」我的語氣沒有一絲波瀾。
「娘子,」張德海深深喚了一聲,那聲音充滿了歷經歲月滄桑而有的妥定。
「娘子,自皇上幼年老奴就跟在身邊,說句僭越的話,皇上的脾性怕是沒人比老奴更清楚。」他微笑道:「這麼多年看過來,老奴認為皇上對娘子的感情,並非帝王對妃嬪的喜愛,而是更似一個男子對於女子最純的愛情。」
我搖搖頭:「也許他曾愛過我,但那個人只是他在幽然亭里遇到並帶去蓬島瑤台的仙子。而不是有著凌家獨女身份的皇后,也不是那個背棄他,離開他,又與他的手足糾纏不清的謝娘。而我,我愛的是那個視我如珍如寶的羲遙,卻不是丟我進繁逝,又下令全部為太后殉葬的皇帝。再加上羲赫在其中??」我頓了頓,只覺面上一涼,不知何時竟落下淚來:「我們,都回不去了。」
「娘子……」張德海也浮上哀傷來,他張了張口,卻只說出一句:「娘娘您錯了,皇上愛的是誰他很早就知道了,甚至,比您認為的時間還早。」
我靜靜看著他,腦海中又回想起當年太后的話。我殷殷望向他,期待他說出更多,但張德海只輕輕搖了搖頭,將手中的燈籠舉起來,照亮了前方漫漫的大理石廊道。他的聲音彷彿從風中飄來一般,帶了無奈與惋惜。
「娘子,還請這邊請。」
我默默低下頭,看自己裙邊上深藍的蓮葉紋刺繡滾邊輕輕飄晃在地磚上,終於邁開了腳步。
前面,就是杏花春館了。
隔著花梨木透雕魚戲蓮葉紋落地屏風,我安靜地坐在厚重綿軟的碧色荷藻參差波斯長絨毯上。絨毯厚實,踩上去腳踝都能陷在其中,自然落地無聲。所以我自進來起到現在的半個時辰里,屏風后萬字錦地團壽紫檀大床上的沈羲遙,應該還不知道我已到了。
是張德海沒有通報只示意我走進來。我想,那輕微的開門聲,恐怕並不會驚擾到正在享受番邦女子銷魂滋味的皇帝。
站得久了,腿上微微乏力,我慢慢靠著屏風跪坐在地上,覺得舒服了些。然後,我聽著那邊傳來的放肆的高呼與低沉的呻吟,心已麻木。方才張德海口中愛我至極的男子,召喚我到此,就是為了欣賞他與其他女子的魚水之歡嗎?
身邊紅燭搖曳,是花好月圓燭。這是民間嫁娶時新房裡必不可少的物件。我想著,往昔杏花春館里多用普通的福、德字紅燭,今日卻怎麼用上了花好月圓?哦,是了,今夜是春秋兩位常在的新婚之夜,自然該點上一對花好月圓的。
紅燭晃動著發出曖昧的光,透過淡紅的輕紗,那光暈成一團柔和的圓,卻刺痛了我的眼。我如同木偶沒有五感,所以那粗重的喘息,浪蕩的呻吟,都再傳不進我的耳朵。
只是,心底有什麼東西在緩慢地一點一點地啃噬著最柔軟的部分。我閉上眼,不願再看那投在牆上的糾纏的影子。
手無意掠過絨毯,突然,觸到一個圓溜溜的東西,竟是一隻柑橘。
哪是產桔的時節,可這分明是一隻飽滿的橘,散發著誘人光澤,還有陣陣清爽香氣。此時我的手已不再受大腦控制,緩緩將橘皮剝開。
「嘶啦」一聲,光潔的桔肉出現在眼前,白絲纏繞的橘瓣整齊飽滿,空氣中也充滿了微酸香甜的氣息,令人開胃。我頓覺胃裡空蕩蕩的,晚膳那份薄粥根本支撐不到此時。
幽魂般地拈了一瓣,一咬,清甜的汁液溢了滿口,咽下,期待這份甜能緩解一點心中的苦。
可是,這舉動是大不敬的。
「什麼人?」一聲厲喝響在耳畔,我雖聽見了,可還是無所顧忌地又擇了一瓣入口。
「你是何人?怎藏在此地!」另一個尖厲的聲音傳來,我吃驚地發現,春秋兩位常在竟說得一口流利的大羲語言,果然是「悉心」教養多年為獻給大羲皇帝啊。
「哪裡來的丫頭,竟如此不識規矩。」這聲音傲慢且憤怒,並且近在咫尺。我看到一雙白凈的腳出現在眼前,順著這雙腳看上去,一個高鼻深目的女子披一件薄如蟬翼的杏花寢袍站在我面前,滿臉怒氣。
我站起身,朝那邊床上看一眼,沈羲遙披了件秋香色織金雲紋寢袍,帶了若有似無的嘲諷挑釁的笑容,微微偏頭看我。他身邊還有一名身材曼妙片縷未著的女子,朝我直瞪眼。
我驚嘆於春秋兩位常在驚人的美貌與傲人的身材,卻又惋惜。到底是外邦女子,不懂禮儀規矩,空有一副好皮囊,卻沒有一個好腦子。
我能在這裡就一定是皇帝召喚而來。此刻,皇帝還沒說話她們就對我厲聲呵斥,若按大羲律法,這算不敬之罪。反正不過是貢品,沈羲遙無須考慮邦交,怕是很快就要失寵了。
我朝沈羲遙穩穩噹噹行了個大禮:「皇上,民婦蒙您召喚候在此處。不想惹惱了兩位常在,還請您發落。」
這下,春秋兩位常在的眼神從憤怒變成驚訝。她們看看我,再看看沈羲遙,然後對視一眼,露出疑惑與不屑的眼神。
沈羲遙笑起來,笑得邪魅,笑得令我渾身打顫。
「你們不是想看看我大羲最美的珍寶么?」他沒有看兩位常在,而是將目光牢牢鎖在我身上:「卸下你的面紗吧。」
生來的骨氣與自尊令我只將頭轉向一邊。
「把面紗卸下來讓她們看看,什麼才叫天姿國色。」沈羲遙含了笑意,口氣如春風般溫和,可聽在我耳中,卻有著寒冬般的冷酷。
我跪在地上:「民婦蒲柳之姿,難當天姿國色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