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相思相念無相見(3)
眼看著天氣越來越熱,沈羲遙每日眉頭緊皺,國庫雖有存糧,卻無法同時滿足各方需求。同時,大水之後的疫情也令人必須做好準備。
每日我都會看到他在養心殿與大臣商議解決之道,該做什麼,該派誰去,該如何儘快有效的解決。
每每此時,我都安靜地坐在那道厚重的帷幔之後,聽他的治國方略,領教他的天資才智,也感同身受他的憂慮。那把龍椅,坐起來並不如眾人所想的舒適自在。
在其位,謀其事。皇帝也不好做。
國事危急,沈羲遙沒有翻牌子的興緻。這樣一來,我便日夜陪在他身邊了。
幾乎每晚我都會聽到他無意間沉重的嘆息,看到他難掩的疲憊神色。每晚他都會批閱奏章到深夜,時常趴在桌上睡著。一個時辰不到又會醒來繼續看奏摺,敲定最合適的人選,確定所需的錢糧。慢慢地,隨著軍情加緊、災情加重,他開始徹夜不眠,孤燈長伴,為了給前方制定最快最有效的解決之道。
這樣的情況下,對我的看管放鬆了些。除了素心可以在清晨及傍晚陪我在御花園偏僻處散散步外,那把鎖住我的金鎖也只是象徵性地掛在了門上。於是,我也終於可以想辦法去做一些事。
政策頒布下去,河間鼓勵百姓打井,打一口朝廷獎賞二十兩,免之後三年徭役賦稅。
隴中修建堤壩,將大水分流開去,組織百姓重建家園,又派了醫官及時控制疫情。
西北禁止糧商哄抬糧價,否則沒收財產,同時朝廷以高出民間的價格收購糧草再低價賣給民眾。
同時,各處都分發了可供一時之需的錢糧物品下去先解燃眉之急。
但是天災人難定。那些良策一道道施行下去卻所收甚微。沈羲遙緊皺的眉頭沒有一天能舒展,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我只能寬慰他,再好的葯也不能一劑到位,總要一些時間。更何況應對戰事災情,光是送糧傳令就需要時間,更何況實施。但我相信,也請他相信,再過段日子一定會出成效來。
這期間,沈羲遙去了幾趟蓬島瑤台。我想他是要籠絡凌家做一些綢繆。因為需要凌家的時候到了。
大水過後,疫情由於控制的及時,未大面積爆發。
河間百姓打井收到成效,還來得及種一茬莊稼,能解了過冬的糧食問題。
而羲赫也終於收復了靖城,雖然艱難,但還是勝了。
可就在剛剛能鬆懈一點時,戰場那邊出現了巨大的問題。
派去支援前方的二十萬石糧草在郝連山處被敵軍截走,而國庫中的存糧因調給災區,短時間無法湊齊二十萬石。
可戰事已到最激烈的時刻,糧食不到,軍心不穩,體力不沛,羲赫好不容易收復的靖城難免再落敵手。
沈羲遙每日眉頭深鎖,常常獨自踱步在養心殿中,那「咄咄」的聲音一下下敲在我心上。
終有一日,午膳時沈羲遙舉起了銀箸,又擱了下。
我夾了塊清蒸鱸魚放在他盤中,他搖搖頭:「朕一想到前方將士們挨餓作戰,災區的百姓等著糧食度過危機,還如何能下咽?」
我看著桌上僅有的四道菜,三道都是清淡的素食,心間思慮了許久的話終於說出:「皇上,國庫里雖是沒有幾十萬石糧食,可大羲還是有的。」
三日後,我正在窗下繪一張傲立群芳,工筆繪出的一大朵正紅色重瓣童子面一枝獨秀,傲立於群芳之上,其他花色只用了粉、黃、白、玫紅,突出那正紅的艷麗無雙來。
素心站在一邊為我研磨一邊笑道:「娘子的畫真好,比宮中畫師還好呢。」她歪了頭:「我看宮裡的畫大多有詩來配,娘子不如請皇上提一句?」
我沒有說話,徑自取過一支細羊毫,在一側寫上「似有濃妝出絳紗,行光一道映朝霞。」的詩句,那簪花小楷雖荒廢了許久,但寫起來卻並不生疏。
細細吹乾,我看著這張畫滿意地點點頭,朝素心笑道:「你覺得如何?」
素心稱讚道:「我雖不識字,但娘子這筆字卻極好,看起來大氣端莊。」
我不知為何這日心情十分好,便道:「若喜歡就送你了。」
素心滿眼驚訝:「娘子說真的?」
我將畫紙一推:「騙你做什麼。你今後離宮了,得裝裱一下才能放的久。」我嘆一口氣,興緻突然泄下來:「只是不知你何時才會離宮啊。」
素心微微低了頭道:「素心不想這些,能在娘子身邊伺候就是素心的福氣了。」
我看著那朵童子面,花朵艷而不妖,柔而不弱,華而不俗,聲音堅定如鐵:「放心,你不會等太久。」
素心還未接話,只見張德海一臉喜氣走進來,神色間頗恭敬。
「娘娘,」他一改往昔稱呼,滿面笑容道:「皇上有旨,請娘娘即刻隨老奴上蓬島瑤台。」
我渾身一顫,蓬島瑤台,這四個字帶給我內心無與倫比的震撼,沈羲遙要我上蓬島瑤台,這預示著我終於朝著目標,邁到了最後一步。
當下卻只帶著平和笑容,彷彿張德海只是來通報沈羲遙要與我共進晚膳一般,點了點頭道:「知道了。」
素心吃驚地看著我:「娘娘?蓬島瑤台不是?」
我點點頭:「素心,想來你馬上就可以離宮了。」
蓬島瑤台,沈羲遙曾花費重資修建的天宮,窮盡天下奇珍異寶,耗費能工巧匠無數心血,甚至因它的修葺一度被認為是奢靡之君。蓬島瑤台建成之後,沈羲遙親筆題詩:「名葩綽約草葳蕤,隱映仙家白玉墀。
天上畫圖懸日月,水中樓閣浸琉璃。
鷺拳凈沼波翻雪,燕賀新巢棟有芝。
海外方蓬原宇內,祖龍鞭石竟奚為?」
在我入宮前一年,沈羲遙下令將其設為禁地,無皇帝手諭任何人不得上島。為此,朝堂上引起軒然大波,這曾算作沈羲遙一世英名中的一個敗筆。
但是,當風華絕代的凌相之女入宮為後,享盡帝王萬千寵愛,之後皇帝將其賜給孕中的皇后,又被世人看作是帝后恩愛,龍鳳呈祥的標誌。不再被認為是奢靡之舉,反倒被人津津樂道。
之後,凌相病逝,皇后在悲痛中小產重病,遂長居蓬島瑤台靜養,因太后與御醫的囑咐,皇帝無法踏足蓬島瑤台,一下便是兩年。蓬島瑤台,在世人眼中又變成了皇帝的傷心之地。
這座島上仙宮,是一個奇迹,不僅僅是建築的奇迹,也是一段奇迹般愛情的見證。
但事實上,蓬島瑤台留給我的,除了最初的幸福恩愛之外,剩下的只有無盡的苦痛回憶。而那份幸福恩愛,也是建立在我對羲赫的愧疚,對家族的責任之上的。
那是記載了我的歡喜和眼淚的地方,是見證了我平生重要時刻的地方,是我永生都難以忘懷的地方,也是我重歸后位最關鍵的地方。
坐在船上,只有張德海一人搖櫓,我將目光望向遠方浩淼的水面,此時時值正午,劇烈的陽光令人眼睛都難睜開,無法直視前方。我揉一揉被日頭晃花的眼,當手放下時又再次見到了那座島嶼,一直克制住的平和心境終被打破,心跳得厲害,使我不由就捂上了胸口。
燦若白玉的台階依水而建,金碧輝煌的宮闕憑水而立,如夢如幻,宛如仙境。
突然有一種時光倒流之感,彷彿又回到了那個清晨,與沈羲遙在煙波亭無意相遇,隨後被他帶來了這裡。
我想起他對我莊重地說:「我將這裡送給你。」
那次,他沒有用「朕」字和「賜」字,可口氣卻依舊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帝王,哪怕面對仙子,也帶了不容其違抗和置疑,這是與生俱來的皇者風範。
「你是天上的仙子,這蓬島遙台就該你所有。」
「我不管你是凡人也好天仙也罷,既然你又被我遇到,這次,我就不會讓你再離開。」
「天宮的仙子,怎能向凡間之人行禮?」
閉上眼,往昔種種一一浮現在眼前,彷彿昨日才剛剛發生,之後一切都是我的夢。等一下,當我的雙腳踏上那漢白玉的台階時,沈羲遙還會如當年那般,一襲白衣勝雪,站在台階盡頭,向我伸出手來。
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是否是就不會發生之後種種?
「娘娘,到了。」張德海將船停在埠頭,回身對我笑道。他的笑容柔和,好似三月暖陽一般。那笑容里,沒有大內總管對皇后的恭敬謙卑,反是長者對小一輩的關切,是看到小輩心愿得償的滿足,以及欣慰。
我頗感動。我知道,自我回宮后,他不時有意無意在沈羲遙面前提及我的好處。哪怕,我從未拜託過他,當年也未給過他什麼好處。
我站直了身子,朝他微微施禮:「張總管,多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