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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閑花落地聽無聲(4)

  打定主意我便安下心來。明日此時,小蓉就會在大哥的別業里,學習一個千金小姐應有的行為舉止,從此脫胎換骨,不用再艷羨旁人,不用再忍飢受餓,此生不會再有坎坷勞苦,只剩下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了。


  而趙大哥,二哥已將他調至前廷,那是肥差,多少人求而不得。也算是我報答他的恩情了。


  還有在浣衣局的李答應,她是沈羲遙親口貶為宮女的,我只能令她做蒔花局管事,雖不若曾經的錦衣玉食,但至少輕鬆自由,不受人欺負了。


  現在只要小蓉出宮,我便可放開手腳,一心報仇。


  至於知秋,還得先除了麗妃再做計議。反正一個浣衣局管事,處理起來易如反掌。


  我將手中一捧金魚草擱在亭中石桌上,又將盒蓋蓋好,目光望向來路,只覺得過了這樣久蕙菊應該帶小蓉來了吧。


  心裡沒來由地恐慌起來,甚至坐立難安。許久之後,我終於看到蕙菊出現在視線里,她身後,還有一個著新柳色衣飾的年輕女子。


  我一顆高懸的心在看到那新柳色后穩穩落下來,臉上不自覺地掛上了發自內心的微笑。可是,蕙菊遲緩的步履以及垂頭喪氣的模樣又令我疑惑,待她們走近,我赫然發現,那個女子並不是小蓉。


  隔了很遠我便道:「蕙菊,小蓉呢?」


  蕙菊連忙走上來,眼神閃爍,餘光瞥了眼身後的丫鬟,卻不開口。


  「她不是小蓉。」我指著那女子道:「你帶錯人了。」


  蕙菊「撲通」一聲跪在我面前:「娘娘,奴婢知道她不是,可是,可是……」


  她欲言又止,但我從她含淚的雙眼裡,知道了她想告訴我什麼。


  「娘娘,您別傷心,也別動氣。」蕙菊膝行了一步到我跟前,懇求道。


  「你起來。」我的聲音不帶一絲激動,也許是因為極度的失望才毫無感情吧,「你說吧,我受得住。」


  「奴婢方才去浣衣局找小蓉。」蕙菊小心地看了我一眼才道:「她們說小蓉先前犯了事挨了板子,沒能熬過去。」


  我輕輕點了點頭:「嗯。」


  「奴婢想著這樣回稟娘娘肯定不妥,便找了個當時在場的浣衣婢過來。」蕙菊指指匍匐在亭外的女子道。


  「傳她進來。」我只覺得自己的聲音了無生氣。


  那浣衣婢低著頭走了進來,看得出她很緊張,渾身都在顫抖。一進亭子便跪在地上:「奴婢給娘娘請安。」


  「起來吧。」我淡淡道。


  那浣衣婢聽到我聲音一怔,隨即不自覺地抬頭看了我一眼。想來是熟悉我的聲音,但在浣衣局中,謝娘都戴著面紗,除了小蓉,再沒人見過我的容貌。因此,她只抬了一下頭,立即又低了下去。畢竟,窺上是大罪。


  「你與小蓉很熟?」我問道,其實在她抬頭時我已認出,她是貞兒,與小蓉是同鄉又同年,兩人素日里交情不錯。


  「回主子話,奴婢叫貞兒,是小蓉的同鄉,素日里來往多一些。」她怯著聲道。


  「小蓉呢?」我看著修剪整齊的指甲問道。


  「回主子話,小蓉她,她……」她朝蕙菊看了一眼才猶豫道:「幾個月前,麗妃娘娘生辰時小蓉衝撞了貴人,被責罰后沒能挨過去。」她的聲音越來越低。


  「當日不是怡昭容求情,不用挨板子嗎?」那日的場景歷歷在目,麗妃本要杖責四十,但怡昭容求情只說小懲。之後沈羲遙將我帶走,後面的事我再不知道。


  「奴婢當時不在,所以不清楚。只知道小蓉回來時還好好的,知秋姑姑罰她去後院跪著思過也不給飯吃。」貞兒聲音里有些悲憤:「小蓉之前就餓了一天,當晚又冷,次日就開始發熱,但知秋姑姑不許她醫治和休息,還要她幹活,又給了兩人的量要她洗。」


  我知道應該不止兩人的量,小蓉闖了禍,知秋不會輕易放過。


  「後來呢?」我的聲音沒有波瀾。


  「午飯後知秋被叫出去,我們幾個平日與她好的就幫著洗了些,又偷偷拿了糕餅給她吃。」貞兒帶了哭腔道:「可那時她身上很燙,意識也有些不清楚,吃不下去什麼。」


  蕙菊默默遞了帕子過去,一時間周圍只有貞兒微微的抽泣聲。


  「她是病死的?」我有些不信。


  「回主子的話,不是的。」貞兒的抽泣終於變成悲輒的大哭。我心一緊,預料到後面的事我不會願意聽。但我必須聽,至少我要知道我該去恨誰。


  「傍晚時知秋回來時還有幾位嬤嬤和一個穿戴很好的宮女。」貞兒拿手帕擦了擦眼睛哽咽道:「她們一來就找闖了麗妃壽宴的兩個浣衣婢。其中一個是謝娘,但當日她就沒回來。」貞兒頓了頓道:「只剩下小蓉,那些人說她倆擾了皇上和娘娘的興緻,娘娘很生氣要責罰,杖責四十。又說既然謝娘不在,那麼就由小蓉代領。」


  我心猛地一抽,眼淚湧上來。


  「就是八十?」身邊的蕙菊捂了嘴:「不如直接要了命去?」


  貞兒的眼淚如雨珠般滴落:「是啊,我們都跪在那兒求情,但是執行的嬤嬤根本沒手軟。只幾下小蓉就暈過去了。」她平復了片刻:「其實奴婢私心想著,若是當時就將小蓉打死也算是個痛快。可她們用冷水將她潑醒,打了幾板,昏了再潑醒。」她的語氣充滿了憤怒:「第一天一共施了二十多下,小蓉昏迷了,那嬤嬤說等她醒了再來。」


  「再來!」蕙菊驚呼一聲:「如此歹毒?」


  貞兒搖搖頭:「這還不算,她們讓知秋給小蓉上傷葯,灌猛葯,不要立即斷了命就行。也不顧她身子弱,那些猛葯只能讓她神智清晰,但之後即使不死也會變成痴傻,一樣要被扔進積善堂等死的。」


  貞兒嘆了口氣,充滿了深深的無奈:「所以次日小蓉雖然燒的像烙鐵,但還是醒了。又拖出去打,這樣持續了五天打完了八十板,人雖活著,但全身沒一處好肉,神智不清已成廢人。」


  「之後呢?」我突然有一絲僥倖,也許小蓉還活著,哪怕她變成廢人,哪怕身體與腦袋都廢了,讓她安穩舒適地度過一生我還是做得到的。


  「當夜知秋不再給小蓉用藥,只將她丟在浣衣局后的垛草堆上。小蓉的衣服在杖責時都破了,那幾晚又很冷。我們呆在屋子裡,只能聽到她哀哀的哭聲和疼得抽氣聲,在風裡十分瘮人。」貞兒此時聲音已趨於平和,但是從她充滿懼意的眼睛里我看到憤怒。


  「後來我們幾個大了膽子拿了些傷葯和被子過去,雖然知道她活不久了,但還是想儘儘力。」貞兒用手帕將眼淚擦乾:「我們悄悄將她挪到一個廢棄的屋子裡,每日給她灌米湯,但她大部分都吐了出來。最後,她整個人燒得紅紅的,四肢卻冷得像冰,她身上開始腐爛發膿,還好她沒受多久罪,三日後便去了,臨走時眼睛怎麼都閉不上。」


  蕙菊捂住心口眼圈通紅,彷彿不敢相信貞兒口中的人間慘劇。我的心沉入無底深淵,似永遠到不了頭。可怒火卻越燒越旺,需要發泄出來。


  「多謝你,貞兒。」我的聲音鎮定:「至少小蓉走時還有人在身邊哭一哭。」我說著,一滴淚忍不住落下來。


  「最後時刻小蓉清醒了片刻。」貞兒猶豫了下才道:「先前那些人來行刑,小蓉問她們可知謝娘在哪兒。那些人說謝娘已被皇上處死了。」


  她似鼓足所有勇氣抬頭看著我道:「小蓉最後說,她與謝娘曾說好出宮后要一起生活。如今她死了也好,謝娘肯定在下面等著她,以後不會是一個人了。」


  我別過臉去,不讓人看到眼中洶湧的淚水,而一旁的蕙菊早已泣不成聲。反而貞兒此刻平靜下來,她朝我磕了個頭,再磕一個:「娘娘,求娘娘看在小蓉到死都挂念謝娘的份上,為小蓉報仇。」


  我一驚看向她,她無畏地看著我。蕙菊驚慌地看我一眼,我擺擺手。


  「這麼說,你知道我是誰了?」我微微笑道。


  貞兒垂下眼:「奴婢僭越。」她抿了抿唇:「當初謝娘重病,奴婢曾搭了把手。」


  我深吸一口氣:「那你可知,如今我是誰?」


  她茫然地看著我,搖搖頭又堅定道:「從您的穿著,還有這位姐姐的穿戴上看,至少是得寵的妃嬪。」


  「那麼今日你見過我的事?」我撫弄著要給小蓉的匣子頂上的如意雲紋,淡淡道。


  「奴婢沒有見過任何人。」她深深叩首:「還請娘娘開恩。」


  我沉默了半晌,蕙菊站在一邊大氣都不敢出。不久后,我的面上浮上哀傷的淡淡笑容,伸手在匣子里取出樣東西,站起身走過貞兒,卻沒有朝跪在地上的她投上一眼。在經過她身邊時,我手一松,裹成一團的素絹落在她裙上。


  我的聲音如天邊流云:「這本是給小蓉的,如今,賞你了。」


  我微微側首,貞兒哆嗦地打開素絹,裡面露出一枚貓兒眼的扳指,但令她雙眼含淚的並不是這無價之寶,而是那素絹,分明是蓋了鳳印的離宮文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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