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應知閨內善周旋(4)
我被他的話搞迷糊了,不懂他的意思。但當我看到他低垂的頭,以及眼神中的閃爍,我告訴自己,若他不主動對我講,我就不去問,自己悄悄弄清楚。
「孟家雖犯了大錯,但麗妃無辜。若在民間,我們共侍一夫就是姐妹。幫一幫是應該的。沒什麼值得不值得。」我的手指點上沈羲遙的眉心,輕輕地揉著:「皇上,」我猶豫了下小聲道:「臣妾聽聞,皇上要治她死罪。」
沈羲遙顫了下。
我知這消息看來是真的了,當下蓄了包淚跪在他面前:「皇上,臣妾求您看在麗妃侍奉多年的份上,網開一面吧。畢竟,犯錯的是她父親,不是她啊。」
沈羲遙看向我的目光中有悲傷、同情,甚至還有一絲可憐。
「朕要治她死罪,不是因為孟翰之。」他長嘆一口氣:「有些事朕以後會告訴你。你只要知道她是死有餘辜就好了。」他拉起我,又細細看著我:「你我好不容易拋棄前嫌,就不要為一些過去的事傷懷,牽出心底的傷痛了。」
我看著他的眼睛,裡面的女子笑容淡如煙波,柔如春水。我點了點頭,輕聲道:「皇上,臣妾知道了。」
沈羲遙吻吻我的額頭,眼中傷感被快樂取代。
「猜猜朕帶了什麼給你?」他拉了我的手道。
「皇上每日都帶東西給臣妾。」我嬌笑道:「今次,」歪了頭想了想:「還真想不到呢。」
沈羲遙一拍手,便有宮女捧了烏木托盤進來。他親手將上面的紅絲絨掀開,露出裡面一隻捲軸來。
我疑惑地看他一眼,他笑而不語。宮女將捲軸細細拉開,我吃驚地捂住了嘴巴。
是一幅畫。初看下是當年父親壽辰時請畫師畫的那幅。畫面上我們一家五口坐在牡丹花架下,父母慈祥,兒女孝順。那年,大哥剛到戶部任職,二哥得了武狀元,全家十分高興。三哥還未去經商,我尚及笄,凌家正走向鼎盛之時。誰會料到未來竟是這般?畫上的每個人,笑容都充滿了幸福與希望,甚至,年少的我還帶了一點羞澀。那是我人生中最美的韶齡,最幸福的階段,是什麼都難以取代的時光。
此刻我凝神看去,這畫面有了改變。
父母雙親依舊坐在椅上,但面目顯出老態。三位兄長的衣著變為成年男子打扮,大哥二哥身邊各站了個女子,皆是眉眼如畫氣質不凡的佳人。
而我也不再梳著雙鬟,已變作婦人妝扮。一身鵝黃綉白梅的春衫點綴玉石花簪,看上去簡單大方,氣質卓然。
畫面上每個人的表情與原畫相比沒多少改變,這明顯是一幅「如今」的「全家福」。
所以,整幅畫上最引人注目的,必定是那個站在我身邊的男子。他一襲簡單青衫,戴青玉冠,丰神俊朗,身姿俊逸,眉眼間儘是笑意,整個人如謫仙般。他腰上掛了一枚玉佩,是一枚祥龍出海羊脂白玉佩,畫師畫的精細,一眼便可認出這玉佩只能是上用。
我的呼吸窒住,一時間竟不知該做出何種表情面對沈羲遙。
如果父親沒有離開,也許真會如這畫上一般,溫馨、快樂、滿足,一家人和樂融融吧。可是,我抬頭看一眼沈羲遙,即使知道罪魁禍首不是他,但是這些年在心上留下的種種印跡,又如何能輕易抹平呢?
「喜歡嗎?」他的呼吸拂在我頸上,我打了個顫,閉了眼不讓淚水流出,輕輕點了點頭。
「遙,我很喜歡。」我轉身將頭埋進他懷中,不讓他看到我的眼淚。
許久后,我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抬頭看他,淺笑道:「皇上……」
「叫我『遙』,薇兒。」他一直環著我。
「遙,」我的臉微微發熱:「我備了茶點,要不要用一些。」我朝擱在長榻上的一塊錦緞掃了眼,繼續道:「臣妾還有一點事沒做完。」
沈羲遙順著我的目光也看到那錦緞,走過去拿起來看著讚賞道:「這是要做荷包嗎?薇兒的綉工真好,你綉給朕的荷包,朕一直帶在身上。此刻若換新的,還有些捨不得。」
我巧笑道:「皇上若是喜歡,臣妾改日再綉一個萬壽無疆的。」我拿過他手中的荷包:「這個是送給三哥的。皇上賜給他的名銜已經足夠,臣妾只是想盡一個妹妹對兄長的感激之情。」
看似解釋的言語卻能讓人心中激起漣漪。沈羲遙走到我身旁,低聲問道:「之前你已賜給他們荷包,這個可想好了做什麼?」
我眼中顯出為難來:「就是還沒有想好,這才有些著急呢。」
沈羲遙細看了半晌道:「不如做只摺扇。朕來題字,你看可好?」
我俯身下去:「皇上的御筆可是難得,臣妾替哥哥謝皇上恩典。」
他扶我起來,眼波里有點點星光:「謝什麼,若論起來,朕還是他妹夫不是?」
我赧然一笑:「皇上說笑了,君臣就是君臣,改變不了。」
我低頭拿起針線,不看沈羲遙,「皇上略等等。」
不一會兒便將圖樣完成,沈羲遙提起硃筆,略一思索寫下:「片辭貴白璧,一諾輕黃金。謂我不愧君,青鳥明丹心。」
扇子連夜趕工,終於在兄長覲見前做好了。錦緞扇面,紅木扇骨,下垂一絛墨藍色流蘇,中間墜一串闔田白玉製成的五穀。扇面上盡一叢沉甸麥穗,金黃的色澤襯在光潔的白錦上,極是醒目。
第二天太陽還沒露頭我便醒了,此刻天際間有淺紅的光亮。沈羲遙還熟睡著,我披衣起身走到窗邊,清涼的風透過半開的菱窗拂在面上,令人精神一振,晨起的慵懶一掃而光。不知為何,心中突然有些許孤單,腦海里那個一直被我刻意埋藏的身影,只有在這樣寂靜的時刻,才會無法控制地出現。
他的目光,柔和清朗,總帶著溫潤的笑意凝視著我。所有的寒冷似乎都被這春光般的目光掃去,只留溫暖在心。
我不由雙手護在身前,有淚靜靜滑過面頰。
但我終也只能將那淚水擦乾回到床上,這樣咫尺的距離間,我無法避免地感受到沈羲遙身體的熱度,以及他伸過來摟住我的臂膀。我也只能閉上眼睛,強迫自己睡去。
這一覺睡到沈羲遙離開。起身後在鏡前踟躕許久,終挑了件銀白灑硃砂的復紗羅裙,腰間淺紅絲絛緞帶,一直垂到裙底。挽一個搖搖欲墜的墮馬髻,唯一只老銀點翠精工孔雀羽簪,腕上一串彩珠手釧。腰間的絛帶底端綴一雙細小的紫金銅鈴,行走間有清亮可人的「叮咚」聲傳來,倒是有幾分尚在閨中的味道。
我想著,畢竟是去見三哥,即使歲月將我們的身份改變,但兄妹親情卻始終變不了的。
時間定在午膳后,又選在叢芳榭處相見,此處垂虹駕湖,婉蜒百尺,修欄夾翼,中為廣亭。紋倒影滉,漾楣檻間,凌空俯瞰,一碧萬頃。
大哥與三哥垂手而立,站在八角亭上並肩觀望面前的疏勝絕景,言談甚歡。我遠遠站在一旁,輕聲吩咐身邊的小太監不要出聲。我深知,此日一見,下次又不知何時了。
安靜地站在一叢杏花后,看三哥面如冠玉,眸似朗星,大哥沉穩持重,帶了難得的自在笑容。我聽見他們在吟詩,句句佳妙,不愧為兩屆狀元郎。
惠菊輕輕拉了我的袖角,低低道:「娘娘,時候不早啦。」
我點了點頭走了出去。
三哥先回頭,有那麼一瞬,我似是回到了在凌府的日子,眼前漾漾湖水襯進他的眼底,化做金光點點。
我正欲上前,就見大哥與三哥跪拜下:「微臣參見皇後娘娘。」「小民參見皇後娘娘。」
我已經伸出手無力地垂了下來,眼角酸澀,好容易忍住輕聲道:「兩位哥哥不必多禮。」
八角亭里早擺放了應時瓜果,我與他二人坐定,便讓宮女太監遠遠守在十步遠處,如此才放心下來。
三哥端著一盞窯變釉雙卷草耳杯慢慢飲著,大哥與我說些前朝之事。我只安靜聽著,間或掃一眼身邊的三哥,他似是在聽,卻又沒有聽的神情極安寧,我不由就笑起來。
大哥略微不滿地看了我一眼:「跟你說正事,你又……」
我執起手中一把素扇掩了面,擋不住充滿笑意的眼睛,聲音卻正式起來,「大哥,難道你不知,後宮不可干政?」
大哥「哼」一聲,卻不是生氣,他看了看我道:「你是凌家的女兒,不一樣。」
我用團扇輕輕扇著,看著水面波光粼粼,轉向三哥道:「前日我去見了麗妃,她告訴我她父親是被冤枉的。」
三哥喝了杯茶,語氣如話家常一般:「他是不是被冤枉,薇兒不清楚嗎?」
我垂下眼:「可麗妃說她父親有異於旁人的書寫習慣,若是仔細比對,一定能發現問題。」
三哥喝水的動作滯了滯,大哥冷冷道:「任他什麼習慣,都翻不了身了。」
我卻略有擔憂,「只怕皇上念了舊情去看她。」
大哥看了我一眼,意思分明。我笑了笑:「這種事我不好攔。」嘆一口氣故作委屈道:「誰讓我是皇后呢?」
三哥「哈哈」笑起來:「小妹,你啊!」
大哥看著我:「那你必想到法子了。」
「一勞永逸的法子。」我的笑容溫和:「讓她再開不了口。」
「通敵文書方面,你放心。」三哥將茶杯放下:「當日賣糧簽有協議,孟翰之剛看完他的副將突然進來報告,我的人趁機將最後一頁換成了通敵文書的末頁。他怕被人發現私賣軍糧就匆匆簽了。所以,簽名確實是他親筆。至於文書內容,」三哥狡黠一笑:「自有軍中細作為他寫了。」
我心中大石總算放下,端起茶杯飲了一口。笑道:「那副將進來的真巧啊。」
三哥笑了笑:「孟翰之哪裡知道,他的副將雖對他唯命是從,卻早想取而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