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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2章 欲為聖明除弊事(5)

  我一震,轉瞬便壓下心底一點愧意,不動聲色由蕙菊為我梳妝。


  馨蘭走進來輕聲道:「娘娘,前面來問,何時押送柳妃去刑場。」


  我看著妝鏡中那個女子,霞緋色事事如意蜀錦夾棉芙蓉裙上以五彩絲線綉出喜鵲報春,這件裙袍,像極了我在閨中的一件,不過材質稍有不同而已。當年穿著那件裙子的女子,眼神乾淨清澈,如空谷幽蘭般超塵。而如今,鏡中女子的眼睛卻如無波古井,幽幽不見底,彷彿是溫柔平和的,卻又是無情寒冷的。眼波流轉之間,也全無當年那份靈動出彩,只余淡然,還有稍許凌厲。


  此刻,這眼中流露出難得的憐憫來。我沉默半晌道:「畢竟曾是宮妃,與犯人同赴刑場有失皇上顏面。」頓了頓又道:「傳本宮懿旨,柳如絮侍奉皇上多年,留全屍。」


  馨蘭會意道:「奴婢這就去。」


  我點點頭,取過一枚芙蓉石海棠壓鬢戴在髮髻上,看看窗外紛揚的大雪,去年此時我差點凍死在雪地中,而今年,在這樣暖洋如春的坤寧宮裡,我卻突然懷念起當初的日子來。雖然艱苦,卻沒有爭鬥,沒有算計,不用一步步變成那個我不認識,也不喜歡的凌雪薇。


  不久馨蘭捧了個紫檀木托盤進來,上面按例蒙著一層青色錦蓋。


  我看也不看那托盤一眼,便起身準備去昭陽宮。


  一路上雪漸漸小了,風卻逐漸大起來。坐在暖轎中我也不免打了一個又一個寒戰。


  昭陽宮依舊是當初模樣,前殿雕樑畫棟雅緻清新,一應器物整潔乾淨,除了沒有侍立一旁的宮女太監,令人疑心住在這裡的還是當寵之下的柳妃。


  柳如絮被禁足在後殿,一踏進出前門,一股寂寥之意撲面而來。當初養了錦鯉的一池碧波如今只剩下空蕩蕩的池子,裡面鋪滿落葉與灰塵。周遭柳樹依舊,因不在季節,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枝,如垂死的手,無精打采地落在地上,將遠處分割成斑雜的碎片,乍一看,很是驚心。


  柳如絮坐在後殿門檻上,獃獃望向天空。她身上一襲天青色隱花羅衣微微泛出褪色后的白色,如秋日衰草上一層寒霜。滿頭青絲挽了個圓髻,細看之下固定髮髻的簪子竟是一根竹筷。而她面容憔悴,眼神空洞,整個人消瘦至極,看上去還不如普通宮女來得神氣,與昔日的後宮第一人判若兩人。


  我的心不知為何有抽緊之感,對身邊隨同而來的張德海道:「無論如何皇上沒有褫奪柳妃品級,僅僅是禁足於此,怎麼連個服侍的人都沒有?」


  張德海一臉為難道:「娘娘,您也知道,禁足不過是明面上說的,誰不知柳妃是囚禁在這兒。既是囚禁,怎麼會有服侍的人呢。」


  我看一眼那邊對我們到來全無反應的柳妃,不由嘆了口氣:「無論如何,也該留個人照顧著。」之後疑道:「柳妃的家生丫頭呢?她總該陪著啊。」


  張德海輕聲道:「柳氏一族被抄九族,近身僕役也不例外的。」


  我一驚,不想此次沈羲遙竟狠心至此,當下噤了聲,只朝柳如絮走去。


  直到我們站在她面前,柳如絮彷彿才意識到有人來,抬起獃滯的眼睛瞅一瞅我,再看一看我身後的張德海,又將目光落在了淺灰色的天上,整個人死氣沉沉毫無活氣,彷彿失去了靈魂的玩偶,又似得了癔症的病人。


  馨蘭厲聲道:「大膽柳氏,見了娘娘還不行禮?」


  柳如絮的目光再度落在我身上,毫無禮數地從上到下打量一番,又別過頭去道:「什麼娘娘?本宮才是皇上最寵愛的妃子!憑什麼向他人參拜。」


  馨蘭氣道:「如今你不過是個罪人,見了皇後娘娘還不跪拜,小心治你大不敬之罪。」


  柳如絮冷冷一笑,冰霜般的眼睛盯住馨蘭:「本宮如今還怕有其他罪嗎?」


  我淡淡一笑:「對嘛,這才是柳妃。」


  柳如絮看了我一眼,懶懶道:「你來做什麼?」口氣全無敬意,也無擔憂,有一種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我的笑容如春風化雨,聲音溫柔如水,彷彿是對好友交心一般:「來看看你,這麼多年你一直居功自傲,不將任何人放在眼中,本宮一直不與你計較。如今臨死還能保持這樣一份驕傲,本宮倒真真敬佩了。」


  柳如絮一愣,眼中偽裝的淡定瞬間變成驚恐與懷疑。她死死盯著我:「你剛才說什麼?什麼臨死?」


  我驚訝道:「咦?難道你不知道,今日是你柳氏一族赴刑場的日子么?」之後抬頭看一眼天空:「此時怕是已經在等監斬令了。」


  柳如絮顫了顫,滿眼不信,她幾乎尖叫道:「不可能!皇上宅心仁厚,我父親不過是貪贓枉法,怎麼會要了全家的性命?」


  我搖搖頭:「不是全家,而是九族,無論男女老幼皆斬首示眾!」


  她聞言結結實實打了個寒戰,「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她喃喃著,眼裡流下淚來:「皇上怎麼會如此狠心?」之後她直直盯著我,那眼神彷彿吐著信子的毒蛇一般:「是你!一定是你!你除了孟家還不夠,還要除掉我柳家?」


  我示意蕙菊上前,朝柳如絮冷冷道:「與本宮何干?你柳家使盡渾身解數,先派人假意刺殺皇帝,又安排你刻意相救。皇上被蒙在鼓裡縱容你多年,如今他知道真相,你覺得,他能放過你們嗎?」


  「我們沒有!那刺客是真的,我救皇上也是真的!」柳如絮喊叫起來。


  我冷笑道:「如今人證物證俱在,無論你說什麼,都改變不了欺君的事實。所以??」我近前一步,用只有我倆才能聽到的聲音說:「即使你護駕是真,皇上也不會信了。」


  柳如絮看著我,眼底幾乎逼出血來,牢牢盯著我,聲音充滿恨意:「我就知道,你是在報當年安陽的仇!當初沒有在那殺死你,真是錯誤!」


  這下換我一驚,安陽?那是多麼遙遠的事了。


  「你是說??」我的思緒回到那被大火包圍的客棧,回到落入火海的霞兒身上,我的聲音微微顫抖:「那場大火?」


  柳如絮桀桀道:「是啊,」她將散落在鬢間一縷頭髮別在耳後:「你說你為什麼就沒有死呢?如果你死了,皇上最愛的人就是我,這皇后的位置也是我的!這世間,為什麼要有你!又為什麼讓他遇到你!」


  「為什麼?」我看著柳如絮,當年我還未被太後下旨入宮為後,也不認識沈羲遙,而柳如絮是後宮最得寵的妃嬪,她為何要害我?


  「你不知道?」她的神情突然有一絲疑惑:「你竟不知?那你為何要對我柳家動手?」


  我看著她:「柳家是罪有應得,與本宮何干?當年,當年本宮還未進宮,你為何要殺我?」


  她「哈哈」仰天長笑,卻不理會我,只朝東拜了拜道:「皇上啊!臣妾對您才是一片真心啊!為何,為何您看不到,為何您不要啊!」


  我正欲上前問個清楚,張德海卻攔住我道:「娘娘,時辰到了。」


  「可是??」我指一指柳如絮:「本宮有話要問她!」


  柳如絮朝我惻惻一笑,那笑容卻令我毛骨悚然:「我不會告訴你,我還要化作鬼魂,看著你一錯再錯!」她說完,一個箭步上前扯下蕙菊手中托盤上的帕子,裡面擱著一壺鴆酒,三尺白綾,還有一把匕首。


  柳如絮劈手拿過酒壺,卻又頓時失去勇氣,湊在嘴邊久久不敢飲下,眼淚在臉上淌成小河,不住往下滴答。


  我難耐心底疑惑上前一步,急切道:「告訴我,你知道那個救我的人是誰,對不對?」


  柳妃看著我,眼底突然顯出一點光彩,然後輕輕點點頭道:「你過來啊,你過來我就告訴你。」


  我下意識便踏前一步,張德海驚呼道:「娘娘不可!」


  我卻突然清醒過來,過去種種,是死去的凌雪薇的過去,如今的我,即使知道那人是誰又如何?與此時的我,又有何意義呢?罷罷罷??

  再看柳如絮,一臉死到臨頭猶自掙扎的獰笑,整個臉都扭曲了。我從心底泛上噁心,轉過身去對張德海道:「張總管,剩下的交給你了。」


  說罷帶著蕙菊馨蘭等人離開。


  一聲凄厲的呼喊在身後響起:「皇上!」驚起樹梢的鳥兒扇著翅膀飛遠了。


  我不由回頭,柳如絮不知何時脫去外衣,露出裡面一件做工精良的湖水藍湘繡蝶戀花百褶絲裙,配一件桃色紅粉雙牡丹裹胸,外披一件淺藍色輕紗半袖,這是一套夏季服飾,有那麼一瞬,我還以為回到了往昔。但細看下這裙袍是多年前的款式,也微微發舊。


  她的頭髮披散下來,眼含淚水,手執酒壺飲下一口,腳下一個旋轉,似乎要跳起舞來。可是,她的唇角淌下鮮紅的血液,面上也露出痛苦神色。那鮮血落在藍色的裙上,似盛開的一朵薔薇。她突然微笑,如同撕破陰雲的一縷陽光,只見她張了張嘴,彷彿要喚出一個人的名字。可她終究發不出聲音,一個旋轉還未完,已腳下一軟,緩緩跌落在地上,抽搐幾下便不動了,眼睛卻睜得大大的,望向暗沉沉的天空,滿是不甘。


  我看得驚心,又有些怕。回過頭,正對上沈羲遙怔怔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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