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卯時,張靈夕準點醒來了。
窗外又下起了大雪。
她穿上窄袖長袍,套上獸皮長靴,披上經過防水處理的青黑粗麻鬥篷,提著糕點和美酒,手拿油傘,踩著厚厚的積雪,花費了好長時間,才到了後山張桐夫婦的墳前。
她飛身折了一些樹枝,從懷裏掏出布帶,簡單的紮了一把掃帚,認認真真把墳前墳後都清理了一遍。
擺上水果,倒好美酒,雙膝跪在墳前,起符點香,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然後,將檀香插到墳前,撿起地上的油傘,就著鬥篷席地而坐。
大雪裏,她給檀香撐著傘,陪著它慢慢燃燒。待香完全燃盡,她起身抖了身上的積雪,轉身向山腰道觀走去。
道觀裏。她鄭重地跪在師尊和各位師叔的麵前,走了全套流程的拜了年。
師尊和師叔們都很高興。連一向嚴肅的張先,也是笑的分外慈祥。師尊給她了一道祈福的靈符,她貼身放著,起身告別。
大年初二,張靈夕拿著改了又改的圖紙,和那塊桓君留給她的玄鐵,交給了魯蜃。她給他解釋,她不要劍,不想見血。想要的兵器是一根可以伸縮的圓棍,主要用作防禦,又方便攜帶。
棍尾部留了一個分隔的小空間,用來裝降妖伏魔收的魂魄。她將掌握的苗疆控魂術、太陰煉形術、青城山道術融會貫通,找到了一個絕佳的平衡點。可以用自創的符咒,將靈魂封入兵器,善魂供養,惡靈煉化,再用這些靈力加持兵器。
她覺得自己棒棒的。
第二天,魯蜃給了她一本秘籍。是一種似刀法又似劍法的武功。這是張桐十年前送給他的,從一位山中隱士處所得。他實在想不到用什麽兵器合適修煉。而書中招式極其玄妙,養父認為是上絕典籍,埋沒了甚為可惜,就把書專程送來給了魯蜃。想著他喜歡倒騰機巧玩意,應該可以製作合適的兵器,說不定能練就一番奇功。
十年來,魯蜃製作過各種兵器,始終覺得不太襯手。直到他看到張靈夕畫的圖紙。可以伸縮的短棍,能完美的演繹其中招式。不禁感歎,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
張靈夕欣然接受了秘籍。
末了。魯蜃特地交代,新兵器和秘籍的事暫時都不要告訴別人。年後就進入非常時期了,學宮裏人鬼混雜,小心為上。
她心中自嘲:“我不就是鬼。不敢不小心。”
她每天練功的時間越來越長。除了吃飯睡覺,所有時間都滿滿當當的練劍法棍法以及畫符練氣。
大年初七,劉管家和楊芃一起,帶著整整一馬車的補給,回到了學宮。
楊芃給魯蜃遞了帖子,告訴他自己今年成年了。取字無衣。
魯蜃送給了他一把珍藏已久的寶劍,並讓楊芃為劍命名,他想都沒想就說“同殊”。魯蜃點點頭,當即開爐,給他刻上了劍銘。
張靈夕一直安靜的在旁邊看著。
直到魯蜃熄滅爐火,將劍交到楊芃手中,她在旁邊客客氣氣地說了一句,“恭喜無衣哥哥。”
轉眼到了上元燈節。
魯蜃早早帶著張靈夕和楊芃下山去了都安鎮。在楊芃母親的小院一起用了晚膳,便一同上街觀燈。
都安雖然是小鎮,但因臨近都江堰,有守堰的軍隊,這些年又學道風氣興起,匯集了大量慕名青城而來的修士。所以,算得上巴蜀比較熱鬧的小鎮了。
一年一度上元燈會,處處人頭攢動。魯蜃和楊母坐在萬福樓喝茶,讓兩個小輩自己去逛逛。
張靈夕雖然跟著張桐夫婦過了兩個民間上元佳節,但她的養父母完全把她當小孩,她並沒有機會在人群中瞎逛。所以,這算她有史以來“逛”的第一個燈會。看哪個燈都覺得漂亮,還學人家猜燈謎。市井的燈謎,都取意市民生活,她真的不懂。
楊芃倒是挺淡定的,就安靜的跟著她,太多人的地方,還會幫她擋一擋擁擠的人群。
張靈夕又被一個燈謎難住,站在那思索了好一會。莫名覺得臉部灼熱,有人在看她。
她轉頭看看楊芃,對方抬起下巴指了指右手方向。
她看過去,雞皮疙瘩串滿全身。
王謹提著一個小燈籠,站在不遠處,歪著頭看她。一身淺金色長袍,外罩一件白色短毛級地披風,顯得高貴又清冷,但他的臉上卻是暖如春風的笑容。
她很少見到他笑。這一刻,她真的有被感染到,不禁兩眼彎彎,跟著笑起來。
王謹一步一步走過來,張靈夕感受到了自己劇烈的心跳。
她一抬眉毛,問到:“你怎麽會在這裏?不是說大家得在金陵呆到二月二以後嗎?沒聽說你要回來呢。”
王謹低頭淺笑了一下,用力捏了捏手中的燈籠提杆,抬頭看著姑娘的眼睛道:“我給我母親說,我真的非常非常思念一個人,我想去看她,想和她一起過上元燈節。所以。我坐了最快的船,來到了這裏。”
張靈夕噗呲一笑,低下了頭。不得不承認,她真的很心動。
雖然她一直告訴自己,不要!不行!不可以!但是,此刻她腦裏一片空白,耳裏靜默無聲,隻有心跳怦怦作響。
王謹將燈籠遞過來,“上元節安康。送給你,我特地從金陵帶過來的。”
那是一個精銅打造邊框的小燈籠,鏤空的花紋是繁花纏枝紋樣,但燈紙上畫了不知道是朝陽還是夕陽下的青山,連綿不絕。晃動的燈籠旋轉了一小圈,她看到了一個夕字。
張靈夕垂眸盯著那雙緊握提杆的手,白皙且骨節分明。好一會後,她伸出了手,從對方手裏接過了燈籠,點頭微笑,“上元節安康。謝謝你,的燈籠。”
她瞟到了旁邊的楊芃,他臉上的表情有些複雜,似乎是驚訝,又像是失落。接到張靈夕的目光,楊芃馬上露出一個笑容,說道:“我去看看母親和魯師傅。你們逛逛燈會吧。”說完向王謹點點頭,轉身離開了。
楊芃“識趣”的走開後,張靈夕心中反倒有點慌了。
這算什麽。要給他回應嗎?要給嗎?要給嗎?可是我手上已經提了人家送的燈籠,剛剛為什麽會去伸手接這個燈籠?我剛剛幹了什麽。這算接受他嗎?不算吧?不算吧?
她是心動了。但還想做最後的掙紮。
她抬起頭笑得人畜無害,“我給你說過……”
“我不是想負什麽責任。和別的都沒關係。我就是……就是在金陵,在家裏的時候,非常想念你。”王謹直接打斷她的說話,“我想來看你。想和你一起過節。我就來了。”
張靈夕抿嘴點點頭,“你來看我,我真的很開心。隻是……”
“你不用馬上給我答案。我不著急。”王謹說完這句話,又趕緊補充了一句,“我看到你啦,我覺得很開心。我來是對的。我現在真的很開心。”
張靈夕有些觸動。是呀。開心還不夠嗎?她看到他突然出現在自己眼前時,也很開心。發自內心的。
她歪頭給他一個笑容,“那一起逛逛?你應該也沒在都安鎮看過上元燈會吧。”
“不曾。每年都是在金陵。”
兩人並肩慢慢往前走,王謹看了看路邊的燈,喃喃說道:“金陵的燈會,比這裏更宏大更華麗。但我覺得這裏好看。”
張靈夕聞言,低頭一笑,沒有接話。
王謹側眼看她,“是真的。小時候看燈會,一直是沉悶地跟著家中長輩,坐在城樓遠遠看一眼。後來長大了,可以自己上街了,卻有一大堆府兵跟著我,而且他們怕人多擠散,隻讓我坐在車裏走馬觀花的看一圈。從未如今日這般,可以自在走走慢慢觀光。”
張靈夕還是淺笑,未接話,但心中道:“我當然知道那種苦悶,我和你有同樣的童年。”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繼續說道:“我半個時辰前才到達都安鎮。一到就聽說你和魯師傅下山來了,我想你們肯定會逛燈會,所以就來街上找你們。我一眼就看到你了,站在那兒猜燈謎。說出來慚愧,我從未猜過燈謎呢。小時候特別羨慕楊禕和崔甯,可以到處去玩。”
張靈夕知道是一回事,從王謹嘴裏聽到又是一回事。她覺得自己必須重新認識他。她從未聽他連續說過這麽多話,還說出了小時候的羨慕。她心中居然有一絲心疼。
“我也是第一次在這樣的燈會上猜謎呢。所以,我不就站在那想了很久嘛。那,我們兩個菜鳥一起再去挑戰一番?”
接下來大半個時辰,兩人都穿梭在路邊的燈謎攤子。這裏都是江湖人,燈謎特別“社會”。兩個人討論了好半天,才贏得了一個最小的紙糊燈籠,粗糙的竹簽穿插成的,麵紙上的畫也隻是粗略的幾簇青草。
但是王謹特別高興,一直提著那個小燈籠,看了又看,笑得很傻。
“你小時候為什麽不和楊禕他們玩?”
“他們沒人敢帶我去玩。他們天天打架,也沒有敢打我。楊禕是唯一一個和我聊天的人。”
“你老是臭著一張臉,誰想和你玩?”
“我又不喜歡他們,為什麽要對他們笑?”
王謹一本正經說出這句話,張靈夕脫口而出一聲“蛤?”。她忍不住左手扶額,說到:“可是你羨慕楊禕可以到處玩啊。”
“他經常被別人打得鼻青臉腫的。”
“可是他可以到處玩。”張靈夕已經快憋不住笑了。
“我現在也可以來青城山了啊。他卻還在家參加各種祭典活動。”
“所以,你是為了逃離金陵,才來青城山學道的?”
王謹聞言垂下了眼眸,沒有說話。
張靈夕掃了他一眼,舉起手中精工製作的燈籠搖了搖,“以你的出身,好像沒必要親自上青城山學道吧?”
王謹頓了一下,笑眯眯地說,“還好我來了啊。不然怎麽遇見你。”
張靈夕嘴角一抖,無言地舉起右手比了個讚。
“幹嘛?這也需要誇我厲害嗎?”
張靈夕心頭一顫,他的眼神那麽明亮那麽清澈,濃烈的少年感,居然讓人挪不開眼。她笑笑說,“哇塞,你突然間從一個高冷公子,變成什麽肉麻話都說得出口的小可愛,我除了誇你,我還能有什麽表示?”
“其實我一直這麽說話的。想說什麽就直接說。不喜歡的,就什麽都別說。那些人心裏明明不想搭理,嘴裏又另外一套,有什麽意思?”
張靈夕忍不住又舉起了右手比讚,“是我眼拙了。一直覺得你太高冷,生人勿近的模樣,我以前不敢多和你說話的。”
“可是我觀察你很久啦。你每天和楊禕在那亂聊,我都在聽啊。”
張靈夕又是一噗呲,“我就覺得,你有時候是在偷笑的。原來真的不是我的幻覺。”
“你們兩聊得東西都太無聊了。”
“無聊你還聽?聊天不就東拉西扯,哪有那麽多大道理要討論呢?”張靈夕恍然發現什麽,湊過去問,“你聽都聽了,為什麽不加入我們一起聊聊?”
“以前我不知道我喜歡你啊。那我為什麽要和你們說話呢。”
又是突如其來的告白,張靈夕有種要昏倒的感覺。公子們說話都是客氣著迂回曲折,王謹突然這麽直球大膽,她真的第一次見,忍不住想捉弄一下他。
“我每天和楊禕呆在一起,你不覺得我是喜歡他的?”
“不會啊。楊禕又不喜歡你。他喜歡崔甯。從小就喜歡。”
“啊……”張靈夕腦袋幾乎要炸開了,控製不住自己的嘴就驚呼而出,嚇得又趕緊捂住嘴,默默比了個讚。
“我什麽都知道,隻是懶得說而已。”
張靈夕撇著嘴點了點頭,心中暗歎,“也是。世家長大的公子,誰沒有一顆七竅玲瓏心呢。”
兩人走著走著就到了萬福樓,“魯師傅在上麵呢,我得去問問他,是不是該回學宮了。你今晚上山嗎?”
“和你們一起啊。”
張靈夕真是一下沒法適應他的熱烈,趕緊走進客棧目光搜尋魯蜃。
店小二看到王謹迎了上來,“王公子,是來找魯師傅嗎?他在樓上。”
王謹點點頭,朝樓梯走去,臉上恢複了平日裏麵無表情的高冷模樣,張靈夕擠了擠嘴唇,默默跟著上樓了。
魯蜃和楊家母子坐在靠窗的位置,看到他們招了招手,他已經從楊芃嘴裏知道王謹來了,臉上雲淡風輕的。
王謹走過去,拱手行禮,“魯師傅,上元節安康。”
魯蜃衝他點點頭,然後掃了一眼張靈夕,她回以一個尷尬的微笑。
魯蜃看向王謹,“天色不早了。我們該回學宮了。你和我們一同上山嗎?”
“一同回去。馬車已經妥當。”
“好。我們也是趕馬車來的,要帶很多補給上山。那就準備走吧。”
“靈夕跟我一輛馬車吧。”王謹率先開口了。張靈夕額頭飆汗。
“也好,我們送楊夫人回家。你們先行一步,我們一會快馬趕上。”
張靈夕鑽進了王家的馬車,裏麵鋪著軟墊,旁邊還放著兩個小手爐。一坐下就感受到了撲麵而來溫暖。
王謹緊接著也鑽了進來,掖了掖門簾,坐到了她身邊,淡淡地說到:“我從金陵帶了很多東西,他們把東西送到山上。”說話間,馬車已經啟動了。
張靈夕聞言點點頭,垂下了眼睫,沒有說話。
王謹遞過來一個手爐,熱乎的。她接過來時還碰到了他的手指。
兩個人突然到了一個密閉的狹小空間。少年脫下了披風,近在咫尺。暖和的空氣,淡淡的清香,搖曳的燈光,四麵八方都泛溢著曖昧。她想想這回山的一個半時辰,不,道路結冰,恐怕時間更長。
她覺得自己快要淪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