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時四更,天寒地凍。”
張靈夕窩在馬車裏,聽著街上更夫中氣十足的報時。
馬車搖搖晃晃地往前行了一段,她突然掀開簾子,飛身上了屋頂,留下不鹹不淡的一句,“送我到此即可。謝謝蕭閆兄。”
金陵的屋頂好多年沒踩了,原來記憶是那麽刻骨,就著簷下燈籠透得點點亮光,張靈夕沒幾下就遛進了武陵王府,她從懷中摸出三枚銅錢,往廊房窗框打過去,裏麵立馬衝出來三個家將。
她輕輕落地,甩著飄逸的馬尾看向幾人燦爛一笑,道“蕭揚哥哥,好久不見。”
領頭的家將看清了來人的麵容,露出了靦腆又無奈的笑,“好久不見。”
姑娘歪頭擺擺手,“你們接著玩。我進去看看王爺。”說完便背著雙手,蹦蹦跳跳走到屋簷下,輕輕敲了敲窗框。片刻,屋內亮了燈。姑娘回頭衝三人聳了聳肩,撩開窗戶跳了進去。
蕭揚笑了笑轉身,就看身後兩位年輕家將目瞪口呆的望著他。
“是小郡主。”王爺的女兒是郡主,但因為莫雪有護國郡主的頭銜,府裏的人都是叫她小郡主。
兩人還是一臉不可思議,蕭揚便補充了一下:“就是閉關的玄靈聖女。王爺的女兒。你們剛調來王爺近身,沒見過她。”
“那她為什麽這個時辰過來,還不走門要爬窗?”
“她……一直這樣。你們以後就習慣了。”
武陵王有四個跟了十幾年的貼身家將,都是他在南方打仗時收的孤兒,隨他姓了蕭。年紀比張靈夕大個十歲八歲,以前經常陪小郡主練武,姑娘沒有什麽門第觀念,沒有外人在時,都是甜甜的叫他們哥哥。
待小郡主長到十幾歲,開始女扮男裝到處跑,從此來找王爺從不走門進,都是翻牆爬窗的。
“怎麽,今日不玩捉迷藏了,直接把人給招了出來?”簾紗後麵的人一邊穿衣服一邊“質問”道。
“很久沒看到蕭揚哥哥了,想他了,就撩出來看一眼。”姑娘一屁股坐到長桌旁,剛想抬手倒茶,看了一眼桌麵上成套的精致茶具,摸了摸肚子,剛喝了一肚子新茶呢。她轉而拿起一個蘋果,咯嘣脆的啃了一口。
“昨晚在暗香樓玩得開心?”
“開心啊。金老爺子也沒多厲害嘛。是國師的人越來越不中用了,這都沒能先給抓住。”
蕭良掀起簾紗走了出來,無奈又寵溺地搖搖頭,“你這話也就在我這兒說說。別人聽了要笑話的,年紀不大,口氣不小。”
“幹嘛。對著老爹還要謙虛嗎?在外麵裝模作樣的還不夠累啊。”脫口而出一句老爹後,張靈夕心髒一抽抽。
她啃了一口蘋果,微垂著眼眸道:“我剛剛去見過陛下了。”
“你鬧騰得滿城皆知,他自然是要見你的。”
“嗯。他……”張靈夕不知道怎麽開口,也不想開口。但她不是小孩子了,不能逃避解決問題,而且接下來還有一係列的事兒呢,她咬著嘴唇,聲音越來越小,“他說擇日會宣布玄靈聖女死了。我不用當那個皇後了。”
“嗯。四年了。他的目的應該達成了吧。你馬上成年了,這些都是他計劃內的。”
“計劃內的……”張靈夕喃喃嘟囔了一聲,心道,那告訴她他是父親,這是計劃內的嗎?應該也是吧。她鬧騰,隻是想他兌現承諾,這是四年前就說好的。他要貼心不告訴她,完全可以不說,就像他已經隱瞞了十八年了一樣。
“他告訴你了?”蕭良道。
“啊……什麽?”張靈夕一下子慌了。
蕭良輕輕一笑,溫柔地望了過來,“你說什麽?”
張靈夕抬起眼盯著眼前人,嘴角的肌肉控製不住地顫抖,終於含著眼淚抿嘴擠出一個笑容。
“是真的對嗎?”
“嗯。”
姑娘抬手抹了一把眼淚,“我以後還可以叫你父王嗎?”
“求之不得。”
“我以後還可以半夜來爬你的窗戶嗎?”張靈夕想都沒想就問出了這一句,說完又極其後悔,不是親爹了,再不打招呼就夜半三更的爬窗進來,似乎就有些不妥了。她今天不就乖乖的把家將引了出來,再敲窗提前打招呼,才進來的嘛。雖然她還是從窗戶進的,那是她最後的倔強。
“隨時歡迎。我永遠是你的父親。”
聽到蕭良那慈愛得能擰出水的聲音,她後知後覺的怒火豁然升起,怒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你要犧牲自己的幸福幫別人照顧老婆孩子?這對你太不公平了。”
蕭良看著眼前的姑娘,小臉上滿是倔強。那是他從她出生第一天起,就抱在懷裏慢慢疼大的。
他對她張弛有度的無邊縱容,養成了她內心善良純真,卻行為囂張不羈,膽大包天也舉止得體。她是完全在愛裏長大的孩子,所以,凡事考慮的也是愛與值得。
“他對我有恩。你母親也對我也有恩。我的命隨時都可以給他們。何況隻是照顧兩個人而已。我反正也是個清閑王爺。是你們給了我二十年的溫暖。我賺大了。”
“有恩,你可以幫忙照顧。但你也應該有自己的幸福,和孩子……”
蕭良的眼睛微微暗了一下,轉而又是一臉笑,“我不是有你了嗎。”
“哪個王爺不是側妃一群侍妾一堆。你有必要照顧得這麽純粹嗎?”
“哈哈哈……真是疼愛父親的好女兒啊。不枉我養大你。”
張靈夕擠了擠鼻子,撅起了小嘴,“什麽嘛……”
“張靈夕?”蕭良軟下聲音,拉了拉她的衣袖。
“幹嘛啊……”張靈夕沒好氣的用力啃了一口蘋果,“這麽快就想和我劃清界限嗎?以後還怕沒機會叫我張靈夕啊。”
武陵王訕訕地笑了笑。
“叫張靈夕挺好的。不能跟你姓了,也不是跟他姓了。誰讓他這麽不是人。”姑娘氣鼓鼓地超大聲嚼著蘋果。
“不許這麽說陛下。你不把他當皇帝,他也畢竟是你……”蕭良搖搖頭,歎了口氣,“他……就是這樣。把江山看得比什麽都重要。一切可能的隱患,他都要提前排除的。”
“那他直接殺了我不就行了。”張靈夕脫口而出後,自己也愣住了。對哦,她是唯一不能做皇後的人,直接殺了她不就是最好的命格破解嘛。
蕭良垂下了眼眸,“是呀。殺了你不就一了百了。做那麽多繁複的事情,還冒著被人知道了詬病,封親生女兒做皇後。為什麽?舍不得啊。他其實真的很愛你,和你母親。”
他頓了頓,繼續緩緩道:“你母親走後,他其實過得很不好,他不會給任何人說,畢竟他是皇帝。這幾年你不在金陵,他在武陵王府醉過很多回。他也沒處去,就來我這兒,就在你以前住的小院裏,整夜喝酒。你以後,不要老是頂撞他了。很多事情,他也是身不由己。是,他眷戀權位,但是,現在國泰民安,有什麽不好?你年紀小,沒見過二十年前的南方是什麽樣子。”
張靈夕若有所思的撐起了下巴,一字一頓的說:“二十年前的沒見過,但十年前的南方,我見過。他們說,還好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