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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不哭

  沈星暮目光冰冷地盯著手機屏幕,或許是因為他的神色太過陰沉,連旁邊仍心懷怨懟的葉黎也忽然怔住。


  葉黎皺著眉小聲問道:“怎麽了?”


  沈星暮冷笑著把手機短信遞給他看。


  葉黎沉默片刻,凝聲問道:“這是警告嗎?”


  這條短信來得很不是時候,沈星暮並不在意短信內容本身,他隻怕這條短信是個征兆。就如同夏恬希望他能平安回去一樣,他也同等希望她能平安無事。


  沈星暮在沈氏集團有兩個得力助手,其一是擔任集團分部經理的高哲羽,其二是同為董事會主席的董皓。這兩個人往往能在關鍵時刻對沈星暮提供莫大的幫助。


  現在高哲羽被他遣來協助處理桃桃的命案,而董皓必須留在集團牽製沈星夜。


  除開這兩個得力助手,沈星暮手下也有一群人,隻不過大部分人他都信不過,少許幾個他能相信的人都被遣去保護夏恬了。到了現在,沈星暮發現自己到了無人可用的地步。


  沈星暮沉吟許久,終於撥通夏秦的電話。他是為數不多的,知道夏恬和夏秦的兄妹關係的人之一。


  沈星暮和夏秦的交集並不多,或者說,若非夏恬的存在,他們根本不可能認識。兩人彼此都看對方不順眼,非必要情況,兩人都不會聯係對方。


  沈星暮和夏秦通話得知,夏恬去了北科大。


  沈星暮的心髒立刻提起來。他和童遙交往過,知道她是北科大講師,就住在北科大附近。他已經猜到夏恬去北科大的魚米之鄉小區找童遙了。在蟄城,不少人時刻監視著夏恬的動向,不然她身邊也不會有那麽多保鏢。而今她擅自行動,出事的可能性極高。


  沈星暮擔心夏恬,但赫城與蟄城相隔五百多公裏,他一時半會回不去。於是他非常認真地說道:“夏秦,請你在找到夏恬之後,務必給我打一個電話。”


  夏秦冷聲嘲笑道:“你不是在我妹妹身邊安插了很多人手嗎?你叫他們去找我妹妹啊!”


  沈星暮皺眉道:“我安排過去的人全部被你沒收了手機,我根本就聯係不到他們。”


  夏秦道:“沈星暮,我懶得和你廢話。這一次,我妹妹若有個萬一,你絕對不會好過!”


  沈星暮還想說話,但夏秦已經掛了電話。


  沈星暮閉上眼沉思,他在考慮要不要親自回一趟蟄城,確保夏恬安全之後再回來。


  葉黎問:“夏恬小姐怎麽了?”


  沈星暮搖頭道:“沒什麽,有夏秦保護她,不可能出事。”


  葉黎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接著道:“我想起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你不是有測謊的能力嗎?之前學校裏的老伯說的話,你應該能判斷出真假,我們完全沒必要查林海鷗的手臂。”


  沈星暮搖頭道:“我的測謊能力隻在和林紹河聊天時出現過,之後就再沒有這種能力了。對了,你現在還能感知到陶鴻的位子嗎?”


  葉黎也跟著搖頭道:“從我見過陶鴻之後,就再也沒感知到過他的位子。”


  沈星暮思忖片刻,猜測道:“可能我們的能力都是一次性的。”


  兩人繼續趕往溪隱村。


  在亂石遍布的河床上,躺著一具僵硬的屍體。河岸兩側都站滿了人,全是溪隱村的村民,陶鴻和林海鷗也在。警方已經抵達命案現場,並且畫地為界,製止任何閑雜人等靠近。


  沈星暮看了一下河岸高度,超過五米,且河水很淺,河石密集,如果人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被推下去,有可能被摔死。


  沈星暮沉默片刻,把車鑰匙遞給葉黎,小聲道:“注意觀察陶鴻和林海鷗,我去和警察們打個招呼。不出意外,今晚之前我會回來,車上的皮包裏有錢,後備箱裏也有水和食物。”


  沈星暮順河岸邊梯子下河,想靠近現場,但立刻被身著警服的警官阻攔。


  沈星暮淡淡說道:“昨晚我和死者在一起,可以協助你們查案。”


  警察驚訝道:“你就是昨晚帶死者出來的人?”


  沈星暮道:“是的。”


  警察立馬對身後的同事揮手,厲聲道:“犯罪嫌疑人找到了,先銬起來!”


  沈星暮伸出雙手,任警察銬上手銬,接著說:“我很可能是最後一個見過死者的身前的人,能讓我觀察一下死者嗎?說不定我能提供破案線索。”


  警察冷笑道:“無論人是不是你殺的,你把死者帶到荒野地帶,棄之不顧造成死亡,也足以構成故意殺人罪。你有什麽線索,回警局慢慢說。”


  沈星暮淡淡說道:“對不起,警官,我對法律也稍有了解。我並沒有把死者帶到危險地帶棄之不顧,這條河前麵就是村莊,她完全可以在村子裏借宿。而且你怎麽確定不是她不是自願留下來的?”


  警察愣住。


  沈星暮大步向前走,靠近屍體看了一眼。從桃桃的體表的創傷以及衣服的破爛程度來看,她的確像是不慎墜河摔死的。


  爾後沈星暮被警察銬走。


  ***

  待警察們抬走死者,圍觀過來看熱鬧的村民也都散去。


  葉黎並不擔心沈星暮,他知道沈星暮有辦法從警局裏走出來。他一直觀察著陶鴻和林海鷗,他們和其他村民一樣,露出驚訝之色,不時小聲交談幾句,完全像是來看熱鬧的路人。


  而且葉黎在人堆裏看到一個相對顯眼的女孩子,她長得很清秀,穿著也很時髦,並且梳了兩條非常漂亮的長辮子。在這樣貧窮落後的地方,忽然出現這樣一個女孩子,無疑是非常奇怪的事情。


  葉黎看到之前有過一麵之緣的絡腮胡大漢,幾乎沒做思考便走過去搭話。他想詢問那個女孩的來曆。


  絡腮胡大漢之前收過葉黎的錢,這次也不給臉色看,直接敦厚地解釋道:“那個小姑娘就是我之前和你提起過的徐小娟。這丫頭快五年沒回過村子了,今年肯定是發了財,專程回來看她的老父親。”


  ——徐小娟還活著,那山上的女屍是誰?


  葉黎的臉色變得尤為難看。徐小娟的出現無疑是推翻了他和沈星暮的推論,現在所有謎題又變得撲朔迷離,完全無跡可尋。


  葉黎沉吟片刻,忽然不再關心徐小娟的問題,轉而問道:“關於陶鴻,你知道多少?”


  絡腮胡大漢道:“陶鴻啊,因為他母親的關係,我們村裏人也不太敢和他接觸。你要想知道他的事情,可以去老林家問問,或者陳瘋子也行。”


  葉黎問:“陳瘋子就是村裏那個傻乎乎的村民?”


  絡腮胡大漢點頭道:“就是他。在村裏除了老林一家,就隻有陳瘋子和陶鴻說話。”


  葉黎道謝過後,又找了幾個村民詢問。村民的回答和絡腮胡大漢如出一轍,看來他們的確把陶鴻視作瘟神,不願與他產生交集。


  葉黎不能再去林紹河家裏打探,畢竟沈星暮刺激林海鷗在前,桃桃偷拍林海鷗在後。縱然林海鷗還不知道自己被偷拍的事情,葉黎也不太敢去麵對她那一張純真汙垢的臉。


  葉黎去找了陳瘋子。


  陳瘋子是一個看上去四十多歲的男人。他的頭發留得比許多女人還長,髒亂地披散在腦後,他穿的衣服像是幾個月沒洗過,已經散發出濃濃的黴臭味。


  他總是坐在木房外的簷下看著前麵的另一座木房子——陶鴻的房子,神神叨叨地說一些隻有他自己才聽得到的話。


  陳瘋子不僅像瘋子,還像街邊行乞的乞丐。


  奇怪的是,據溪隱村村民口述,陳瘋子在村裏瘋了接近二十年,村民們又不可能時常施舍他,他是怎麽活下來的?


  葉黎走到臭氣熏天的簷下,試探性詢問道:“陳大叔,你好,我叫葉黎。”


  陳瘋子抬手撥開額前的頭發,偏過頭來看了一眼,接著瘋瘋癲癲地笑起來,露出一口漆黑的牙齒,卻一個字也不說。


  葉黎耐心道:“陳大叔,我想向你詢問一下陶鴻,你能和我說一下嗎?”


  陳瘋子忽然就不笑了。他抬手梳理頭發,並且站起身拍掉衣服上的灰塵與汙垢,接著吐詞清晰地說道:“你要問陶鴻嗎?先進屋裏坐。”


  他說著,竟然還做出“請”的姿勢,轉身往屋裏走。


  仿佛陶鴻這個名字具備奇特的魔力,陳瘋子聽到這個名字就變得正常了。


  葉黎忍著屋裏的惡臭打量,發現木屋很多地方都已經腐化,尤其是其中一根梁,裂開了一半。這間破破爛爛的房子,不管什麽時候崩塌都不足為奇。


  葉黎看到灶頭的大鍋裏還殘留著煮糊了的麥子,屋子的角落裏也還安靜放著一大袋麥子和一桶菜籽油。


  當地村民大多生活艱苦,當然沒人會送他這麽多麥子和油。


  葉黎看到油桶邊的農具,便知道這些麥子和菜籽油都是陳瘋子自己種植出來的,不然他也不可能活這麽多年。


  問題是,一個知道耕作,知道煮飯,知道儲糧的人,真的會是一個瘋子嗎?


  屋子裏唯一還算陳設的東西,就是鋪在地上的一塊板子。板子上鋪了穀草,放了一張破爛不堪的棉絮,大概就成了陳瘋子的床。


  陳瘋子已經席地坐好,並且做出“請”的姿勢,葉黎隻好也蹲坐在地上。


  陳瘋子慢條斯理問道:“你想知道陶鴻的什麽事情?”


  葉黎道:“與陶鴻有關的任何事情都行。”


  陳瘋子忽然露出無比悲傷的神色,他的眼裏甚至有眼淚流出。他一邊抽泣一邊說道:“陶鴻是一個可憐的孩子,他是早產兒,妊娠期不到九個月就分娩出世。他和其他嬰兒不一樣,出生卻不哭,就算使勁打他屁股也不哭。他從小體弱,快兩歲時才學會獨立走路,快到三歲時才學會說話,而且說話結巴,吐詞不清。他七歲就學著下地做農活,砍柴,經常做不好被他母親打。嗚哇——陶鴻、可憐的孩子、嗚哇——”


  陳瘋子說到這裏,忽然放聲大哭起來。


  葉黎不僅有認真聽,並且在陳瘋子說話之前,就偷偷開啟了手機的錄音功能。


  這會陳瘋子大哭,葉黎就耐心等著。


  陳瘋子哭了好幾分鍾,終於不哭了。葉黎的衣服兜裏有衛生紙,就遞給他擦眼淚。


  陳瘋子盯著白生生的衛生紙,竟又有些抽泣。他無比悲傷地說道:“陶鴻這孩子很善良,總是送柴給我,有時候我累了,動不了了,他還幫我耕地,收麥。他是一個很乖巧的好孩子,其他人卻欺負他。他九歲的時候去鎮上的小學念過書,學校的學生都欺負他,並且把他推進水溝裏摔斷了手,他卻連一滴眼淚都不流。手斷了,這得有多痛?他為什麽不哭?哭出來不就好了嗎?”


  葉黎見陳瘋子又要癲狂大哭,連忙遞衛生紙過去。


  陳瘋子紅著眼道:“陶鴻沒有朋友,隻能和山林鳥獸為伴。他經常獨自一人上村後的大山,被別人視作異類。他們都說山上有詛咒,陶鴻是災星,會給村子帶來災難。他們想把陶鴻和他母親都趕出村子,幸好有林紹河一家人出麵庇護,他們母子才能留下。可是這孩子可憐啊,他才滿十歲,他母親就莫名染上急性的過敏症,村裏沒有醫生,沒有藥,沒人知道怎麽辦,她就被簡單的過敏症哽死了。”


  葉黎驚訝道:“哽死了?”


  陳瘋子道:“過敏症並不僅僅引起體表浮腫,也可能引起體內腫脹。她的運氣不好,恰好喉嚨氣管腫脹,引起窒息,最後被哽死了。”


  葉黎越發驚訝,這是連他都不知道東西,陳瘋子怎會知道?仔細想來,“妊娠”、“分娩”等詞匯一般是醫生才說的,尋常人都說“懷孕”或“生孩子”,不會用這麽專業的術語。


  莫非陳瘋子在發瘋之前是一個醫生?

  葉黎忍不住問道:“你怎麽知道這些事情的?”


  陳瘋子歪著腦袋疑惑道:“我怎麽知道的?你知道我怎麽知道的嗎?”


  葉黎見他好像又要發瘋了,連忙改口道:“你繼續說陶鴻吧。”


  陳瘋子悲傷道:“陶鴻的母親死後,屍體被他獨自一人帶到河邊火化,隻留了一盒骨灰。他變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在村裏遭人嫌棄,冷了餓了都沒人關心。幸好同村的林海鷗小姑娘願意和他說話,陪他一起上山打獵,就是我們村後的大山。他們一直偷偷摸摸的,所以沒人知道他們上過那座被詛咒的大山。後來林海鷗要上高中,很久才回來一次,陶鴻變得更加孤獨,隻和我以及林家的人說話。現在林海鷗上大學了,回來的時間更少,但她和陶鴻反而變得更親密了。”


  葉黎問:“有多親密?”


  陳瘋子用兩隻手比劃出“羞羞”的手勢,接著也露出宛如小孩子的笑顏,開心道:“他們要結婚了!”


  葉黎皺眉思索,知道陳瘋子很可能是看到陶鴻和林海鷗偷偷約會,方才猜測他們要結婚了。可是這種發生事情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且不說年齡的問題。陶鴻無父無母,沒錢沒本事,林海鷗卻是大學生,被全村人看好。林紹河和周小萍怎麽可能同意他們的婚事?


  葉黎問出的信息已經足夠多,但他沒打算走,而是繼續問道:“你還知道其他事情嗎?”


  陳瘋子忽然露出非常驚恐的神色,雙目翻白,抬手指著前麵,大喊道:“鬼!鬼啊!”


  葉黎回頭看了一眼,陶鴻和林海鷗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門口。林海鷗和上次一樣,看到葉黎就立刻遮住胸前的狼牙吊墜。


  陶鴻扛著一捆柴,微笑著說道:“陳叔,是我,陶鴻,不是鬼。”


  陳瘋子雙手抱住腦袋,用麵門使勁撞擊地板,嘴裏依舊倉皇大喊道:“鬼啊!鬼啊!”


  陶鴻快步衝上來阻止陳瘋子自殘,轉過頭冷聲對葉黎說道:“你怎麽還在我們村裏?”


  葉黎不太敢和陶鴻說話,怕錯誤舉動導致惡念之花綻放,便起身微笑道:“我現在就走。”


  葉黎快步出門,林海鷗厲聲道:“等等!”


  葉黎問:“林海鷗姑娘,有事嗎?”


  林海鷗看了一眼屋裏,蹙著眉說道:“我有必要找你聊聊。”


  葉黎點頭道:“好的。”


  林海鷗道:“我們先換個地方。”


  她對屋裏的陶鴻打了一個招呼,便大步往村後的方向走。


  葉黎往屋裏看了一眼,見陳瘋子沒再繼續發瘋,也快步跟上。


  兩人走到村後的山腳下。林海鷗的麵容忽然變得冷酷。她質問道:“為什麽!”


  葉黎不解道:“什麽為什麽?”


  林海鷗的眼睛忽然變得有點濕潤。她從衣服兜裏掏出一個屏幕幾乎粉碎的手機,尖聲大吼道:“為什麽!!”


  葉黎的雙瞳陡然一收,因為他從手機的外殼與顏色已經認出了手機的主人——桃桃。


  這個手機裏有林海鷗的裸照,她這時用逼問的姿態拿出這個手機,無疑證明她已經看到手機裏的裸照,並且猜到沈星暮與葉黎叫人偷拍了她。


  可是這個手機怎麽會出現在她手上?

  葉黎的頭皮一陣發麻,連忙解釋道:“林海鷗姑娘,事情不是你想的這個樣子。你聽我說,我們隻是想看你的手臂,無心毀你清白。”


  林海鷗咬牙脫下外套,挽起裏衣的衣袖,忍著眼淚說道:“這就是我的手臂,你想看我就讓你看,我求你看夠了就快點離開我們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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