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遠方
沈星暮在回蟄城之前,去了一趟嶽縣的夢幻酒吧。雖然酒吧一向是晚上營業,但他還是在正午時分聯係到了酒吧經理。
據經理口述,大概兩年前,徐小娟的確在酒吧裏做陪酒姑娘。她很機靈,懂得觀察男人。她從不主動接近一些看上去道貌岸然的闊綽公子,反倒對許多條件甚是普通的客人更為熱情。
她的工資並不高,招待的客人不富裕,小費也少得可憐。她比其他的妙齡陪酒女要慘淡得多,卻也要清白得多。
但後來,她還是著了男人的道。最諷刺的是,她長得漂漂亮亮的,沒被騙身,反而被騙了錢。
經理的敘述和徐小娟的說辭如出一轍,似乎她在赫城打工那段時間的生活的確簡單到隻需隻言片語就能陳述清楚。
如若徐小娟在此之前沒有和經理串口供,這件事應該是事實。
沈星暮如約幫她還了錢,隻不過網貸的黑暗程度還遠在他的想象之上。十萬的借款需還近四十萬。
他當然不會還這麽多錢。他給網貸客服打了電話,語氣森冷而強硬,言簡意賅道:“連本帶利十一萬,要不要你們自己決定。”
電話裏,網貸客服還巧舌如簧,說“律師函”,“法庭”,“官司”之類的言語試圖恐嚇。沈星暮沒給他機會,直接掛了電話。
這通電話過後,不超過兩個小時,沈星暮還在回蟄城的高速路上,網貸平台那邊又打電話過來了。
他們最後還是妥協了。畢竟高利貸不受法律保護,遇到實在沒錢或者有錢不願還的債主,他們咄咄相逼,最後也隻可能是魚死網破,甚至有可能一分錢也收不回去。
當然,他們並不知道沈星暮有的是錢。
沈星暮辦完這件事便又埋頭繼續玩《銀河航線》。
車上隻有前排的葉黎、徐小娟,與後排的沈星暮三個人。
徐小娟跟著葉黎的條件非常簡單,隻要她和她爸能吃飽飯就行。
這件事葉黎無能為力,沈星暮卻有辦法。他臨走之前專門找徐寄明商量過,但徐寄明並沒有離開溪隱村的打算。
在沈星暮眼中,徐寄明是一個財迷心竅的糟老頭子,他甚至不懷疑徐寄明可以為了錢直接把徐小娟賣掉。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糟老頭子,說出了一句非常有深度的話。他目光飄忽地盯著葉黎和沈星暮,徐徐說道:“不管是什麽樣的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墳墓。它可以是山頭的墳包,可以是河畔的一簇火苗,可以是禿鷲的口腹,甚至可以是肮髒的下水道。這種事非人力所能抗拒。我的墳墓就在我們村子裏,有的時候,我閉上眼便能看到緩緩開啟的棺木。沈先生,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不會離開這裏。還有葉黎,我把女兒交給你了,請你一定照顧好她。”
當時葉黎的反應非常激烈,熱淚盈眶,似乎深受這個暮氣沉沉的老人感觸。
沈星暮卻有些懷疑徐寄明是以退為進,欲擒故縱。他麵無表情點了頭,不再多說半句,轉過身就走,想看徐寄明之後還會說什麽。
可沒有。徐寄明一直坐在破爛的屋子裏,甚至沒去村口送徐小娟。
沈星暮不得不承認,有的看似不堪的人,也有著屬於自己的高貴一麵。大概徐寄明也知道,縱然他前往蟄城市區,日日錦衣玉食,也未必比留在村裏快樂。
三人抵達蟄城時,太陽漸漸西沉,已經到了夕陽時分。
沈星暮對著手機說道“夏恬,我大概半個小時能到,晚上一起吃飯”,便和葉黎換了座位,他要親自開車去找夏恬。
他們下高速路時在城西,夏恬的別墅在城東的郊外。
沈星暮便橫穿了整座城市,在太陽落下前抵達夏恬的住處。
牛奶白的護欄裏是一座麵積超過三百平米的別墅,裏麵兩側是碧綠的人工草坪,草坪上有一座袖珍的木製狗屋,一條普普通通的大黃狗正蹲在狗屋裏咬骨頭。草坪中間有青石路,平整的青石半米相間,層層鋪向別墅門口,青石的間隙裏鋪滿圓潤的鵝卵石。
別墅兩側每隔三米便有一個西裝革履且戴著墨鏡的男人端莊站著。他們都是夏恬的保鏢,有的人是夏秦安排的,有的人卻是沈星暮親自挑選的。別墅最右側有一個小院子,那邊停滿小車,夏恬的司機餘陵就在車旁站著。
這棟別墅非常別致,同時融合西方歐式風格與中國古典風格。別墅很高、很細,顯得空靈俊俏,是哥特建築的特征,別墅整體又呈現紅牆綠瓦,古香古色的古典美感。
沈星暮把車子停在護欄外,特意對著後視鏡整理的麵容與衣著,這才闊步向裏走。
他剛穿過護欄,便有一眾保鏢冷漠走來。
其中一個男人昂首挺胸說道:“沈氏集團的沈先生,請問你為何突兀造訪夏恬小姐的別墅?”
沈星暮淡淡問道:“你跟夏秦多久了?”
男人把手探進兜裏,麵無表情道:“沈先生,請你回答我的問題。”
沈星暮不搭理他,側過身繼續往裏走。後麵的保鏢立刻將他包圍,個個把手探進衣服口袋,似乎隨時都可能掏出武器。
沈星暮皺眉道:“夏秦有沒有教過你們尊卑?要問我問題,叫夏秦親自來。”
沈星暮說話時,忽然又有一眾人從外側包圍過來。其中一個右臉長著一顆黑色瘤子的男人鞠躬道:“沈總,您來了?”
沈星暮皺眉道:“你好像是叫米禾駿。”
男人道:“是的。”
沈星暮道:“把這些人處理一下,我要去找夏恬。”
男人立刻掏出別在身側的短刀,刀鋒直指剛才對沈星暮出言不遜的人。
與此同時,兩撥人均掏出武器,劍拔弩張,似乎隨時都會大打出手。
“哇!你們在幹什麽啊!”
忽然,別墅二樓的窗戶被推開,一個大眼睛姑娘驚呼出聲。
夏秦的人立馬看向樓上的女孩,其中一人鞠躬道:“夏恬小姐,是這樣的,秦哥說過,不讓任何人靠近您,尤其是沈家的人。”
沈星暮抬眼道:“你好像真的長胖了。”
夏恬展顏一笑,露出一口亮晶晶的牙齒。她揮手道:“你們快讓沈星暮進來,別在我家裏鬧。”
男人為難道:“可是……”
夏恬道:“沒什麽好可是的。你們自己打電話找我哥確認,不要整天給我添亂。”
男人埋頭道:“好的,夏恬小姐。”
沈星暮正要進別墅,夏恬忽然道:“葉黎,小娟,你們一直在護欄外站著幹什麽?也一起進來啊。”
沈星暮回頭看了一眼,瞧見葉黎和徐小娟都噤若寒蟬站在外麵。尤其是徐小娟,她的臉幾乎變了色,似乎被嚇得不輕。
沈星暮忍俊不禁,卻也不理會他們。
沈星暮走進一樓大廳,裏麵空間偌大,陳設精致,卻尤為冷清,連一個人影也沒有。
他順著大廳邊側的米褐色樓道向上走,到二樓回廊,才見兩個身著仆人裝的妙齡女。
她們都是夏秦安排的人,負責照顧夏恬的衣食起居,打掃衛生或送飯的時候,她們能出入夏恬的房間。
沈星暮記住她們的麵貌,繼續往回廊裏側走。
他來過這裏一次,記得夏恬住裏側倒數第二間房。
他敲門,卻沒有回應。
其中一個女孩說道:“沈先生,夏恬小姐搬去旁邊的房間了。”
沈星暮看向這個女孩,她的個子很高,臉型也相當精致,隻不過體型微胖,略微影響美感。
他點點頭,隨口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女孩的臉忽然就紅了。她埋下頭小聲道:“我叫朱雨。”
沈星暮道:“朱雨,夏恬是什麽時候換的房間?”
朱雨道:“今天上午。”
沈星暮問:“是你幫她搬的東西?”
朱雨道:“是的。”
沈星暮看向邊上另一個女孩,很隨意地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這個女孩的體型稍稍瘦一點,但個子也矮一點,整體還是偏胖。而且她的容貌不如朱雨。
女孩道:“我叫皺小梅。”
沈星暮似笑非笑問道:“知道夏恬為什麽要換房間嗎?”
皺小梅搖頭道:“不知道。”
沈星暮厲聲道:“你知道!”
皺小梅的臉色忽然發白,明顯被他的語氣嚇到,整個人一哆嗦,便頹然癱坐在牆角。
沈星暮微笑道:“不要這麽緊張,我開玩笑的。”
皺小梅露出一個蒼白的笑,非常勉強地點了點頭。
這時葉黎和徐小娟也上了二樓,正向這邊走來。
沈星暮道:“你們隨便找個地方坐著,我找夏恬說會話,晚上會替你們安排住宿。”
兩個人都很識趣地點頭。
沈星暮推門而進,便看到夏恬安靜坐在床尾邊沿,一雙腳懸在空中不斷向前輕踢,指甲蓋上玫瑰紅指甲油像璀璨的紅寶石,在青藍色的掛燈燈光下熠熠生輝。
太陽還沒落山,紅豔的日光平平地穿過窗戶,溫柔地灑在她的側麵。
於是他看著她,仿佛隻能看到一個依稀模糊的柔美輪廓。
她的臉很白,卻不再是令人心疼的病態白,而是充滿血潤,宛如白雪的透徹白。她的額頭白潔而細膩,眼睛明亮而水潤,鼻梁平順而柔美,兩唇紅豔而純澈。
現在的她,和他記憶中的她一模一樣,仿佛她變回了兩年前那個隻愛歌聲的活潑女孩。
他們第一次見麵,便是在一個蟄城衛視主辦的一個明星演唱會的記者會上。
他對音樂一向不感興趣,尤其是當時他剛和童遙分手不久,更是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興趣。但他父親沈臨淵卻是這個節目的讚助人之一。沈臨淵臨時有事,他便被指派前來出席這個記者會。
就在那時,麵對無數記者的攝像頭與提問話筒,他隻看到了匆匆而過的她。
在場女星並不少,其中比她更出名,更有魅力的女星不在少數。所有女星都對他投去驚豔與愛慕的目光,隻有她仿佛根本沒看到他。
那時她就在他心中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後來他才知道,她隻是很不善於表達感情,而且她還留有封建時代的矜持思想。她從不主動靠近任何一個男人,哪怕那個男人的確能使她怦然心動。
沈星暮走到夏恬身側,溫柔地抓起她的手,很溫和地笑道:“夏恬,我回來了。”
夏恬點頭道:“我知道。”
沈星暮驚訝道:“莫非你沒有想對我說的?”
夏恬道:“原本有千言萬語,但你一來,我就不知道該說什麽了。總之,你平安回來就好。”
沈星暮問:“你要說的就這麽簡單?”
夏恬溫柔道:“是的。”
沈星暮俯下身輕吻她的手背,低語道:“我原以為我們再見會是一副非常溫馨的畫麵,卻沒想到事實是這麽平靜。”
夏恬道:“我知道是誰在我的房間裏裝了監聽器。”
沈星暮搖頭道:“我現在不想說這個。”
夏恬問:“你想說什麽?”
沈星暮抬手指向窗外,那邊是一個人工湖和一片翠竹林。
夏恬疑惑道:“你想去竹林裏散步?”
沈星暮道:“我指的不是竹林。”
夏恬抬眼看向更遠方,卻隻能看到稀疏的房屋與蔓延向未知遠方的大路。她不解道:“不是竹林,那是什麽?”
沈星暮柔聲道:“遠方。”
夏恬問:“遠方?”
沈星暮笑道:“你不知道該說什麽,就由我來說。我回來前就翻看過黃曆,這個月月底好像是一個不錯的黃道吉日。我想我們的婚禮一定會受到萬千祝福。”
夏恬驚呼道:“婚禮!?”
沈星暮點頭道:“是的。雖然時間有點倉促,但我們現在開始著手安排,應該來得及。”
夏恬道:“可是我……”
沈星暮不容置喙道:“沒有可是。”
夏恬的臉漸漸紅成水潤的蜜桃。她有些不知所措,支吾好久才小聲道:“好像真的沒什麽好可是的,隻不過我沒想到你會忽然說出這樣的話。我沒意見,但我哥未必會同意。你也知道他的脾氣,他好像一直不喜歡你。”
沈星暮沉聲道:“他會同意的!”
夏恬問:“為什麽?”
沈星暮道:“因為他知道,這世上除了我,沒有任何男人比他更適合保護你。”
夏恬站起身,靜靜地看了他許久,正想張口說話,房門被人“砰”的一聲推開。
一個臉型冷峻,右臉映著三道猙獰傷疤的男人大步走進。他冷冷說道:“沈星暮,你的嘴巴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油腔滑調了?誰說了我同意的?我妹妹單純好騙,我可沒她那麽容易上當。”
這個人無疑是夏秦。
先前沈星暮和他的人起了衝突,便知道他很快就會找來,隻是沒想到他來得這麽快、這麽不是時候。
他的個子很矮,甚至不比夏恬高,但他有種奇特的霸道氣質,仿佛翻手覆手之間,便能決定大部分人的生死。
沈星暮直視他的眼睛,半晌後張開手將夏恬整個人橫抱起來,平靜道:“我說的。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的內哥了。”
夏秦冷冷地盯著沈星暮,一言不發。
夏恬的神色變得尤為不自在,她看了看夏秦,又看了看沈星暮,忽然把腦袋埋進他的懷裏。
沈星暮問:“莫非我說錯了?”
夏秦反手抓向身後,似乎在掏槍。他保持這個動作靜默三秒,忽然又把手放回去,柔和問道:“恬恬,你真的想好了?”
夏恬重重點頭。
夏秦瞥了沈星暮一眼,冷聲道:“好,我妹妹喜歡你,算你走運,不然我今天非砍了你的雙手。”
沈星暮道:“我也覺得我非常幸運。”
夏秦冷哼一聲,忽然沉聲道:“你不要高興得太早。我隻是不砍你的手,不代表我已經答應你了。”
沈星暮能聽懂夏秦的話外之音,直接問:“什麽條件?”
夏秦道:“你要娶我妹妹,沒問題,你先想辦法把你那可愛的親弟弟弄死再說。”
沈星暮皺眉道:“什麽意思?”
夏秦冷聲道:“莫非你不知道,沈星夜打我妹妹的主意?”
沈星暮看向懷裏的夏恬。
夏恬點點頭,把沈星夜追蹤她的事情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沈星暮的臉上閃過一抹冷酷的光,似笑非笑問道:“夏秦,你在考驗我?”
夏秦道:“你弟弟盯著我妹妹,你若不除掉他,我敢把我妹妹交給你?”
沈星暮道:“你應該知道,我和你不一樣。”
夏秦問:“什麽意思?”
沈星暮淡淡說道:“如果我有一個可愛的妹妹,不管誰傷害了她,我都會親自把那人除掉。關於蟄城黑幫,我也大概了解一些。你是槍神社的二把手,以你的能力,想除掉沈星夜不是信手拈來?”
夏秦道:“我最初也這麽想,但沈星夜比我想的要聰明一點。我費了不少心思攔截他兩次,卻隻抓回了兩個替身。你們沈家家大業大,替身太多,我一直抓下去,不知道要抓到什麽時候才能抓到沈星夜本人。所以這件事還是由你來處理的好。”
沈星暮搖頭道:“我不會殺他,甚至不想抓他。”
夏秦道:“所以你並不想娶我妹妹。”
沈星暮道:“無論怎麽說,沈星夜是我的親弟弟,我今天能對他動手,某天被人逼迫就有可能對夏恬出手。有的事情,我一步也不會退讓。”
夏秦饒有興致道:“我記得沈星夜不隻一次想弄死你。”
沈星暮道:“是的。”
夏秦道:“他就是一條毒蛇,遲早還會對你動手。”
沈星暮道:“我知道。”
夏秦問:“你打算由著他?”
沈星暮道:“憑他的本事,想弄死我還早得很。說不定在那之前,他早就被你或者老爺子收拾掉了。”
夏秦失笑道:“你一直沒把他當一回事?”
沈星暮道:“是的。”
夏秦笑出聲來,神色輕佻道:“你這人還真有點意思,你的回答我很滿意,但你最好記住你說過的話。就像你今天不願動沈星夜一樣,以後無論何時,發生何事,隻要你敢動我妹妹一根頭發,我就敢把你砍成肉醬丟出去喂狗。”
——能笑嘻嘻地說出這麽狠辣的話,倒真不愧是夏秦。
沈星暮把夏恬放下來,向夏秦伸出手微笑道:“內哥,我不會讓你失望。”
夏秦沉吟片刻,麵無表情地握住了他的手。